落日

它往下落的时候
是如此凝重。仿佛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
在此刻交接和完成。

它拽住时间的手。
将所有的锋芒隐藏
在一张圆润的脸孔。

为了一次告别，它庄重
而辉煌。把白昼之心烙印在你的瞳孔
和深处的云霞。

时间像金子
散发着诱人的光。用不了多久，它就会
被期待的眼神耗尽。

这样的时刻
总是过于珍贵和罕见。像一次神圣的仪式。

前一秒，它尚在倾泻美。
后一秒，它已被美埋葬。
而中间，是极地的白夜。是重创者的失忆。

就像一个彩色泡沫破碎，
就像一座海市蜃楼消失。

而它，并不是恒久地离开了，它只是
从另一个方向重新向你走来。

病灶

一颗新鲜的果子
从她的体内滑落。生命的漏洞敞开。
一缕黑色的风
戴着死亡的面具
乘虚而入
把梦魇的种子
埋在她刚收获的滴血的幸福里。

恐惧的未来
和此刻的泪水，滋养着黑色的种子
使它生根，发芽。

黑色的根须在体内
扩张、吸吮、啮咬
与她的幸福一同缠绕生长。

它是如此顽强。
蒸汽、药剂、针刺、烟熏
轮番痛击，也不能阻止
它把黑色的花朵
绽放在白色的骨肉之间。

它是最亲密的敌人。
它是围剿绿洲的沙子。
它是喉咙里拔不掉的软刺。是她幸福中
一次次的颤栗。

用另一颗新鲜的果子
或许可以将它连同污血一起冲走。

而她无法轻率地
以一副屡遭修补的身躯
把另一颗果子
孕育在无数黑色花朵
寄居的骨肉中。无法让一个生命
去充当另一个生命的
处方。

当我老了

当我老了
像一张被生活揉皱的纸，最终又被
时间的手展开。
未了的心愿一览无遗。

不用再遮掩
漏洞里的光。
把苍老当作一次修行，和远方。

生命的真谛
就在这
过去与未来的交接中。

一些在身上吐丝
筑巢的事物，不知去了哪里。

我一身轻爽
即将成为泥土，或一缕青烟。

明年再来重温
我绿色的往事。风吹过，到处是
遗落的爱和欢喜。

我已融入风雨。
而你仅仅是被泪水砸中的过客。

给女儿

你在一个隆起的山体
睡了好久好久
都不知道在睡梦中长大了手和脚。

我用尽毕生的力量
为你打开一扇窗。
一线光亮洒在你的额头。
你如同在梦境中
向我露出迷人的小眼睛。

你送给我的第一个惊喜
是一声啼哭。
是最嘹亮的歌声，从高处回应着
低处的我。

我以两颗令神垂涎的果子
作为礼物。
汁液饱满，像爱的源泉。
美妙香甜，像绵延不绝的溪流。

你为我带来光
和圣母玛利亚。你让我勇敢地向黑暗挺进。
并探索一切未知和秘密。
你让我获得天空的高远
和大地的辽阔。

你用那么多第一为我着色。
第一次笑。
第一次翻身。
第一次爬。
第一次站。
第一次走。
第一次喊出那两个字。

而我从一个小生命里
又获得诸多新生和第一次。
第一次成为一条丰饶的河流
和永不迟疑的光照。

第一次成为一朵不敢凋谢的花
一支不能停顿的笔。

而你是我唯一的小鱼儿。
你围绕在我的身前身后。你从左边到右边
你从白天到夜晚。

你陪我到天南
和海北。与我一起搭建城堡。
并编织诗与远方。

直到你游出我的河流
我的湖泊，我的海洋。

乡村邮局

它曾是一个绿色天使。
人们托它向远方致以问候。
有人获得，有人失去。
有人生不如死。
有人至今下落不明。
人们从它身上得到远方捎来的信息。

那时，人们有足够的时间
去写一封长长的信。
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和倾听。

当人们越来越像货物
被任意搬运。
当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脸庞却越来越模糊
心越来越隔膜。

而绿色天使在一声叹息中
收起它陈旧的翅膀。

残破的身躯像活着时那般站立。
血已经流干。它斑驳的脸
空洞的嘴
被夏天的草缠住。
倘若是深秋，就会被落叶埋葬。
是寒冬，就会被一场大雪彻底抹掉踪迹。

而初春的湖水
清浅，透明。像干净的年代
和它的眼睛。
像扎着好看的马尾辫的姑娘
在岸边，静静地回忆和等待。

那时这里名叫
幸福驿站，没有来电显示和电子邮件。

不见

不是所有的离别都发生
在月台。某年夏夜里一个闪电
落在了荒郊
和最后一次握别的手中。

离，别。是河的两岸。
思念是越来越深的水。

当时已惘然。永远清晰的是
两张年轻的脸。

要有多大的勇气和信念
两个人才能重逢在一杯红酒的两端。
此刻有共同的音乐
从时间的深处，缓缓升起。

一轮从前的月亮，隔着多年的尘土
照在用旧了的青丝上。
今晚的杯底太浅，
注定盛不下太满的感叹。

我们举杯，摇晃的青春和月光
像两块模糊不清的墓碑。

或许不见
会有绵延的怨，但可做回忆的缆绳。
而回忆是一船星辉。
偶尔涨潮，会把它的帆
高高扬起。

尊严

在一群鹅的后面
她挥舞着树枝。
像一个殿后的将军，手执利剑。
她的身形是一只放大了的鹅。

头，仰望蓝天。
背，弓向大地。

站起来，她的脊柱是弯曲的。
躺下去，她的脊柱是挺拔的。

她有着和别人一样的贫穷。
吃苦，受难，受冷嘲和热讽。

只是她的贫穷
更贪得无厌。它掏空了她的身体
掏空了她的手术费
掏空了一副金光闪闪的支架。

也顺便掏空了
亲友的哀怜和邻里的同情。

略显苍老的儿子还未成婚。
她的丈夫在一袋接一袋的旱烟中
靠着死亡的门庭。

最大的恐惧是人情的贫穷。
最大的沙漠
是被无视和冷漠。

当她一动不动
挺拔而又笔直的腰身，仿佛重新获得了尊严。
她活在了曾经期待的梦境：
她的丈夫抱着孙子
她的儿媳妇把一盆泔水泼在院子中。

情书

在不该收到情书的时光
收到一封情书。
这种被惶惑而幸福的潮水包围的感觉
早一分，晚一分，都不会有。

它是一场战争发起前的檄文。
它是一部多幕剧的楔子。
它是一首诗酝酿的第一句。它是一杯酒入口的第一滴。

我在月光之下打开它。
我在无人的高处打开它。我在漆黑的暗夜打开它。
它的光只照亮我一个人。

无数次倾听它的声音，品尝它的滋味。
沦陷在它无限的甘美中。

它像一列铁轨，
铺向未知的远方。火车还没有来
我已站在铁轨上翘望。

它像一道闪电，
打开一个神殿。恐惧而又欣喜
不知会遇见怎样的奇迹。

它又发出危险的讯号，让我跑，让我逃。
让我无处落脚。

它让我洗亮牙齿，奓起翅膀，
一边准备着防守，一边准备着投降。

给丈夫

黎明尚在梦境。
群星以温柔的光
目送你，走向每一片甘甜的叶子。
黄昏等完你，
月亮在等。

我喜欢你的拖鞋
整齐地摆放在门口。
我喜欢你的衣服紧挨着我的衣服。
我喜欢你的牙刷
永远是左边靠着我
右边靠着女儿。

我喜欢把你的毛巾
放在鼻尖，我喜欢你的汗水味
含着肥皂的香。

梳妆台上的照片
永远是喜悦的你，坚强的你
含情脉脉的你。

我在下班的路上
手中提着新鲜的水果。
仿佛是你
给予我的小小的灯火。

你宽阔的肩膀上
永远有两片明亮的星光。所有的风雪
被你挡在门外
我只看到崭新的你
面带干净的笑。

你坐过的沙发，有我喜欢的温度。
你用过的碗碟，将我轻轻托起。

我是你花园里唯一的花朵。
女儿是唯一的，另一朵。

我的手指和脚丫
放心地交给你修剪。你是它们唯一的园丁。

我常常弄丢你的身份证、银行卡
弄丢你的各种符号。
我庆幸
你总是能从那里找到我，走向我，拥抱我。

把生活的烦恼
移交给我吧。我要把它们一茬茬地剪掉
不让它们遮住你的额头。
我是小小的理发师，是你明亮的眼眸中
洁白的云朵。

我们的城堡永远
有一盏灯在亮着。有时，是你。有时，是我。
有时是一阵温暖的风
聚在等待的窗口。它扬起的波澜
在我们的窗帘上显现和涌动。常常
一抬头，就是幸福的河流。

爱的箴言

我爱你年轻的样子。但也并不惧怕自身的衰老。
我衰老了也依然爱你年轻的样子。

不要担心未来的遗忘。
就像活着，却总在担忧死亡的降临。
死亡是每一个人都要庆祝的节日。

让我们把将来的遗忘，也当成是一种美好的期待。
只是在这个日子到来前的每一秒
你我都不忘初心。

有一天，我们终将遗忘。并走出时间的门。
而我们的灵魂，要依偎
在一起，成为来世自由的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