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之白
萝卜之白是毋庸惊异的
更毋庸怀疑。你不能因为泥土的黑
而试图挑剔出她的污点
你的衬衫再白,也没有她的骨肉白
你根本不理会萝卜之白的委屈
你也不会明白她与泥土之黑的逻辑关系
你又怎么能理解离开泥土的萝卜
为什么总是随身带着点泥土的黑
你对萝卜之白垂涎三尺
却又嫌恶她粘带进城的一点点泥土
过秤的时候,你偷偷掰掉一些
精明的你怎么可能让一点点泥土占了便宜
你当然不屑于知道泥土的心情
一旦把萝卜之白奉献给城市的欲望
伤得最深的,正是泥土自己——
跟进城的那一点点,原是萝卜带出来的
泥土的血。你又怎么可能在乎
每一个离开的萝卜身后所留下的伤口
贫瘠的伤口只能等待春天来愈合
在此之前,会有一场雪包裹她的忧伤
红薯当饭
红薯当饭乃童年事,并不美好
时间长了却美好了。今天红薯当饭
却纯粹是偷懒——就算妻子埋怨也不顾了
童年时洗红薯用河水,河水凉啊
今天洗红薯用自来水,自来水须调暖
土粒在水池里沉淀,弄不好塞住水管
(为此常拒绝红薯进厨房
只有母亲让带的,不敢拒绝)
童年生吃红薯,刚挖出的红薯硬
搁过腊月就脆,比苹果甜
今天再也不敢生吃,再脆再甜也不敢啦
——胃已中年,不再鲁莽
童年洗红薯草草了事,门牙嗑皮时
满嘴土腥气不怕往肚里咽
今天洗红薯耐心到自己也惊讶
妻子在客厅喊你磨蹭什么呢。我暗自思忖
红薯啊,其实就是一块土,童年时
肚子不嫌它,没它肚子还不暖和呢
为什么今天我要洗那么干净
我知道土不脏,尤其晒干了的土
我知道洗得再干净
红薯还是一块土里来的土
一定是我的胃容不下土了
这是一件多么羞愧的事——红薯当饭
算是一种检讨吗?检讨也已无济于事了吧
热爱青菜
在乡下,她是青草的姐姐
出落得梗白叶青
她是乡村最清白的女儿
她浑身沾满露水
和细碎的水杉木叶
即使在充满异味的集市
我也能闻出
她夹得紧紧的叶梗深处
藏掖着的一缕炊烟
她是老实的
不会拿谎话诳我
她孩子似地踮着脚尖,巴望着我
表情总还是那样热切
当一双指甲里嵌满黑泥巴的
苍老的手
把她递到我的手里
我就知道自己仍然对她秉持着
一份不必大声喧哗的热爱
热爱她并清白度日
是我私底下对她的
一份承诺
芦粟谣
霜降一过 稻谷和红薯都跟着母亲
回了家 田埂上依然站着的芦粟
在夕阳里摇曳着乌黑的穗子 候着西风
大地因为这些最晚离开的
一年里辛苦积攒的甜 尚未陷入弥久的忧伤
但是她们的摇曳已经是一份孤单——
西风劲吹的时候母亲手提镰刀
穿过大片空旷得只剩稻茬的田野
去收割这摇曳在西风里的 忧伤的甜
在高高的穗子倒下来之前
母亲显得那么矮 像一棵忘记长高的芦粟
她也有一头穗子啊只是越发枯萎
她把割下来的甜全部送到我的厨房
却执意把自己留在田埂上
一棵逐日枯萎的芦粟任由西风吹
这棵执意与大地厮守的芦粟
是我生命里最初的甜 也是大地所不肯
轻易交出的 最后的甜
梦里尽是木樨香
弥漫在嗅觉里的木樨香对你来说
只是一阵花香,在我
却是一条狭窄的时光隧道
直接架设在了生命内外
只要一闭眼,它就把我送回童年
且允许我赖上些时候不回来——
在时光那头,父亲年轻
勤勉的乡村邮递员一骑单车飞驰在田间小径
远去,近来;近来,又远去
在时光那头,母亲健壮,不知疲累
在她身后,一畦畦水稻安详地躺下来
沁出幸福甜味,沁出忧伤甜味
在时光那头啊,河水清亮,天空轻盈
伙伴们齐全:男孩青楞楞,女孩水灵灵
都不知道爱情为何物
烦恼轻薄如头上草屑,一拨就随风去
忧伤也清浅得像床前月光
一阵温柔的抚拍过后,就丢在梦外边
梦里,尽是木樨香——
偶有受惊也勿怕,香啊丝丝缕缕丝丝缕缕
随一声声轻语入耳,安我心神……
可是只要一睁眼
就发现这窄窄的时光隧道,这木樨香的那头
不是时光,是一个永远的梦境
见槐花白
见槐花白,想起居易诗——
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
见槐花白,对母亲的牵挂就深了一寸,
内心的愧意,也深了一寸。
其实人至中年啊,
真见不得槐花白!
见槐花白,见槐花白,
就觉着日日有愧意,日日心不宁!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