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中孤独的高
高过整个荒原
高过所有蒿草……

可我并不感到骄傲
当茫茫黑夜
只剩下一只萤火虫在闪亮
它会为自己渺小的光明陶醉？
当战争结束
只剩下一个士兵活了下来
他会有胜利的喜悦和自豪？

请不要羡慕我吧
我只是一棵普通的树啊
在曾经存在的森林中
我是那样矮小
矮小得连刀斧也不屑于砍伐
矮小得连野火也不屑于焚烧

请不要赞美我吧
我苦苦坚持着的
只是一棵树应有的姿势
我苦苦支撑着的
只是一棵树起码的尊严
我苦苦固守着的
只是一个不能放弃的梦幻
绿色的梦幻啊
和荒原一样大
和鸟巢一样小

也请不要责怪我啊
我常常因为忍受不了
这旷世的孤独和寂寞
痛苦得发疯发狂
有时在雨中大哭
有时在风中大笑
有时会毫无理由地
朝着每一个方向
愤怒地挥舞着枝条

也请不要笑话我啊
我总是在秋天
抛弃枝头所有的叶子
又总是在第二年春天
生出更多更新鲜的叶子
我只是想躺下
永不醒来地睡去
又总是在这样想着的时候
不由自主地挺了挺酸痛的腰

我呐喊过，也沉默过
我动摇过，也绝望过
但我从未设想过从这片泥土中
拔出自己生命的根
也从未停止过向上生长
我高得还远远不够啊
我还没有高过白云
我还没有高过月亮
再生长一百年一千年
也未必能触摸到
天堂的门环甚至墙角

哦，生命虽小却根连大地
枝叶虽短却情系九霄
既然命运安排我
在这里站立着度过一生
我就绝不会挪到半步
我就要站成一道风景
我就要站成一根路标
我羞于询问乞丐般的大雁
南国和北方
哪一个施舍更多更好？
我只能含泪请求
这片荒原上的一切植物
——往上长啊
长得比我更直
长得比我更高

                 1996、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