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茨维塔耶娃
1
身上的破衣褛,不够遮羞
她——诗人,受困于世界的物质性
然而她是狂风暴雪,电光火石,星辰的焰炬
她向大海与悬崖发出呼喊
期待百年后得到回音
但,——无论在末世,来世
都不可能有并列的灵魂
每一个人,任何时代,只能属于自己
升起,或坠落,穿过沼泽,或荆棘的藩篱
她,可供瞻仰,但不可能被触摸与理解
三颗巨星,曾互换光亮
然而各自是自己,无法在同一个空间平面会晤
在星系之中,他们互相照见过
这足够称为奇迹
事实上,他们只能在巅峰握手
如果坠到山坡之下,就将永隔厚障
她是激情的气体与光焰本身
无法步行,只能上升
表达,——唯一的天堂之路
这儿不适合她来
然而这儿是她唯一必来的星球
为了映衬荒芜的世界与寒冷的时代
不放弃任何一次燃放,然后熄灭
爱情和它带来的疼痛一起消失
她已经耗尽欢乐。唯余痛苦的煤炭
仍是她诗作的燃料
她爱过男人,也爱过女人
后者如同她的渴望——
她的诗,心灵的分泌物,钻石,同株异体
她不曾妥协,向任何力量
最后,也是唯一的
是与一条绳结的合谋与成约
最后一次,永恒——
戛然凝止,只留下回声
2
这一生,是苦难,暴力,重量
没有幻想,只有极地之寒
这样的活着是一种悲壮
所有的道路都是错的
唯有语词的火焰提供温暖,然而奢侈
同时代的人听不到她的声音
渴望旺盛到“不知羞耻”
活着,最基本的存在
活着,忘却一切
在一切情感,包括亲情的碰撞之中
世界是一只大眼,注视,或吞噬
她苍老了,灰白头发,黑衣裙
继续,承受屈辱?苦难如雪
火焰尽了,无法表达
叶加布拉再也等不及明丽的春天
(注——叶加布拉:茨维塔耶娃自杀之地)
天堂的光芒——阿赫玛托娃
她不是战士,与斗士
她是美,情操,爱,忍耐,生命力,恒定,持久,坚韧……
预知般的感受力,堪称通灵
她采撷太阳的金辉,星的银辉,叶的芬芳作诗歌的衣缕
她感受世界,作为竖琴而发声
爱情,是上帝赐她的另一种丰饶
优秀的男人包围她,一如蜜蜂趋奉花冠
他们不免在她的完美面前被映现出残缺
而致黯然失色
她沉着,以忍耐力而惊世骇俗
她承受了漫长的寒冬
贫困,如影随形,但丝毫遮掩不了女王的姿容
她是幸运和天才的凝聚
苦难的摧折使她冠上的钻石在黑夜里更加明亮
她无以伦比的美与柔情,那么繁盛
如花园被热烈爱慕
其实,她一生何其孤独!
说到爱情,它甜蜜,颤栗
而爱情的关系,何其复杂,败落,无味
她荣升为王后仙座
相比茨维塔耶娃的寒夜
她算是活着便荣幸地
看到了天堂的光芒
造物的隐喻
让生与死都自由如飞鸟
我与这沉朽的大地是一道光的距离
我像游鱼向水一样交付了自己的生死
我的眼睛飨有色彩
而我的手触摸衣服下的灵魂
我的三世和粮食的发芽、生长、成熟
可都是造物的同一个隐喻
我每天都在做着阅读灵魂的事情
就像把手放在一条河水里,无法停下来
我既无法留住什么,也无法摸到、打捞起什么
我追逐自己的灵魂
就像水流追逐远去的月亮
这条溪流,疲惫,欢乐,而无穷止
羞愧
把我自己放在佛的镜子前
我看到自己是羞愧的
我有那么多残缺的部分
即使不到佛面前去,仅仅站在春天里,
站在冬天的雪地上,我也是惭愧的
是的,在纯洁与火热的部分之外
我的血与肉里,还渗透着那么多
扭曲与寒冷的黑暗和痛苦
我如此残缺,还被容允
无偿使用着天空,泥土,河流,春天,黎明,爱情……
其实,我很想把自己酿制成
纯粹的阳光,青草,花朵,蜜……
时间的风仍是辽阔的
小小的甲虫,连同它壳上的七个点,是完美的
天空的布面,和连缀其上的星星,也已是恒久的
神造我,却要不停地变化与旅行
我的身体和内心在走着两条并行而不同的路
身体从幼小长大,又慢慢变老
而内心的轨迹,经过了多少山峦,平谷和波涛
穿越与到达的路程这样漫长而曲折
以至我无事可做,停下来时
以为坐在了平静持杯的死亡面前
时间的风仍是辽阔的
而上帝的手中持有一枚种子
在阴雨潮湿的天气就会发霉
我长长的一生所履行与实践的
也许正是他创造与修正的旨意
终南之雪
我用大半生弄懂常规,学习常识
却丢掉通往异乡的路
我忘记了另一种语言
它们也许在很早很早,最初时
像凌晨初懵的星星闪烁过
但一经闪耀,就熄灭了
我用生命的大部分空间
对付了一些拥挤而无用的事物
像穿过一条集市
然而走过这里,别无他途
只有极少的人
会望见终南之雪
到灯塔去
在它奔走的前方
亦有意识明晰的微小灯塔
到灯塔去,一只蚂蚁的星空
世界之大,草丛等同于森林、环宇
没有谁更高更卑
透过上帝的光线,我们生长
那些荒蛮的秩序,将被反抗
从蚁穴的洞口流露出它内部的黑暗秘密
并与外部的光亮交换
一片草叶把一只蚂蚁举上天堂
我爱看那片风景悬垂的水域:
晚霞,水上睡莲,堤柳
倒长在水中
水面一片明亮,
直到星星降落之时
它都代替悬挂的天空在闪耀
是枷锁,又是自由本身
我愿意相信命运,神灵
相信阿弥陀佛,上帝的裁判
相信白天与黑夜
既是分明的,又是互相融合,且无穷尽的
河流不舍昼夜
对岸的灯火,泅渡可以到达
执子之手的温度
不会终结于今世
而我又愿意忘却这一切
包括忘却因无羁而不意冒犯的神灵,犯禁的罪过
如同突破与叛逆——
鸟在肉身与影子之间的穿梭
焰在火之上的舞蹈与刑笞
督行的同时去飞越与打破天空的界限
我愿这一生
是自由的枷锁,又是自由本身
病患
病患,也许是一种重量
当它渐渐离去,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
它又像一场洗浴
将一些杂陈泛涌的暗情绪,渐渐冲洗净了
你像一片叶子,宁静地停留在某个空间
是那些污浊以病与疼痛的方式
从躯体上蒸发,流走了
仿佛乌鸦的暗影从天空撤尽
是那些罪与罚消解了所有的过错
你对于这个世界所有的亏欠、得失
都填平了,清算了,安心了
现在,你安宁得像一个容器
可以用来供养了
现在
群山,河流都恢复了固有的速度
山峦在静止中显现
河流从时间的一端奔向另一端
尽管这条路线并没有端点
阳光下,运河如往日一样安静
我不曾离开,运河也不曾走动
流水却已远逝
从一个梦里醒来,我开始茹素
我不想有一朵花与一片叶
从我的手再遭杀戮
我想让构造我身体的血,肉,骨
都远离鲜血与阴谋
清风是我吐纳的气息
五谷是我活着的阳谋
现在,还有什么呢?
——我已完成生,尚待完成死
火焰因尚未圆满,而不熄地烧灼我
唤醒
你像一间沉睡的屋子醒来
看到石头,墙,花盆,衰叶
都涂着金黄的色彩,它们披着火焰奔跑
你的身体,像河流一样醒来
它想竖立着奔跑
哪怕这奔跑,是朝向死亡的速度
一些话语醒来
你惊讶自己
竟会生长这么美妙的语言
此时,你像一株奇异的植物
既满足于自身,又充满热的欲望
如果落日很低,我就去亲吻它
像鸟儿模仿向天堂的飞临
一个春天会将我点亮一次
纵使爱情使生命越来越短
到达云朵
我们迟早要化为云朵
到空中,或月亮上去歌唱
在那儿,我将有一片自己的雨云
种植森林或蘑菇
我手到擒来地获得了自由
我要穿着透明、奇异的袍子,升上云朵
我是早晨阳光的密线
一些到密林里拣拾落叶与蝴蝶的人
将和我相遇
我爱上幽秘的时刻,一个人的泉水
人们对我的爱可以是不彻底的,误读的
我最大的渴望是到达自己
我获得自己深深幸福的时刻
也必将成为世界幸福的一部分
我不确认,我们是否熟悉
我不确认,我们是否熟悉
是否会交谈,但我确认我们
都有孤寂竖立的血管和神经
像树挨着自己的影子
你们获得了堂皇的名字:
索德格朗,塞克斯顿,普拉斯……其中有的极尽美艳
我确认我抚摸过你们
手指的温度,胸腔里的痛苦,眼神直达底部的阴影——
那是世界的残缺
那是,某一个时间
我走近你们,拜访
像一切女人与女人之间交流的方式
倾慕又嫉妒,防范而相爱
——友谊如果没有距离,就容易倾塌
不涉痛苦,不谈
所秉承的共同的疾病
只谈谈春天,谈墓地红草莓的味道
那美妙的电流对死亡的再次灼伤
藤,或茎
我被叫做藤,或茎
站立地上,或爬向高处
我无法叙说清体内的激动、愿望、方向、动力
我沉于内心迷蒙的伸展
低头看见自己是绿的
并缀着蓬勃的花朵
我将一生沉迷于这场奇迹之中:
绿,遭遇泥土
我嘴里含着这种味道:
绿,泥土
我对所有的腐朽与新生都不陌生
我在每一次过程中漂流
经过,呈现
并最终不知晓自身的秘密
最静寂的一个
我与这世界不睦
被我伤害的,化作我身体里的刺
我在疼,亲爱的人——
你是这面墙上被打开的一个缺口
供我呜咽
我总难以在人群中久留
我的血奔流在一条焦灼的河道里
昨晚,星星们拥挤在旷野的路口
每颗都怀抱着内心的荆棘
今天阳光仍是圆满的
从天空那颗巨大的球体上发出
全部倾泻在大地上
这株灌木是旷野上最静寂的一个
这颗光滑的,通红的,结成于秋季
悬垂于衰亡之前的小浆果
也是阳光里最圆满的一颗
因为你爱,我要求
萤火虫需要提灯,走在夜的皮肤上
风也在呼喊,承受快意的神经
爱,不要用盲眼抚摸我
你要让我披上花色,内心承露
因为你爱,所以我这样要求
你的价值在于
你是雨水,让我活着
活着,像泉一样,像树一样
对太阳和温度有知觉
我是湿润的,我活着
我是贝壳,是软体
醉倒在沙漠来临之前
遇见爱和遇见世界的意义是相同的
否则,我来此何求
如果一棵树不再发芽
是该叫树,还是叫木头
如果没有太阳,星星,月亮
我就是一具躯体
可现在,我是钻石,是水晶
是欲念的力量之火
我像喷井一样喷出不绝的力量
我像五月的石榴酒杯一样倾倒着不尽的激情和火焰
空旷
我看着一只鸟,在黄昏的微光里展翅
我极想是它翅上的那一瞬间
极想是它翅边的一粒微尘
这样,也许我就能洞穿
它的飞翔,它飞翔中摩擦出的鸣响
我站在地上
极想跟上它的速度,它并不快
可它的拍翅打动了我的心
它拍翅,在空气中行进
不追逐生,不追逐死,不歌唱
——它们只在早晨歌唱
那是它们追逐爱与交欢的时刻
它飞着
我的心在它翅上立了片刻
黄昏,为我们打扫出一小片空旷
难道它对春天热爱到绝望
同一片泥土上,同一种树,是在不同的时间开花的
它们遵循了一种什么样的约定
有时,不同的树是在相同的时间里开花的
它们遵循了一种什么样的约定
就在不久前,它还沉默着枝干
我完全没能预料一棵树说出什么样的语言
渐渐的,一棵树开花了;后来,又一棵不起眼的树也开花了
一树,又一树,开了我没有预料到的花
它们遵循了什么样的约定
这一棵,为什么四面伸展,开成漫天苍茫大雪
难道它对春天热爱到绝望
那一棵,刀刻般的力量使它阵痛了两周
才将那硕大的灯盏似的骨朵全部打开
是什么使它毫不足惜,奔赴这样的约定
有些枝条没开花,从铁色的树皮里伸展出绿嘴唇
春天就这样被无限占有,温暖而辽阔
我若不曾来过,怎能看到
花开之后将是什么
一个又一个春天之后将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无法相信:
这些关于春天与泥土的秘密将全部归于寒冷与黑暗
河水化了
你惊讶:河水真的都化了
春天就要来了
夜光里,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
只紧紧相握着手
我忍不住,有些费力而羞涩地
告诉你:你知道,有些时刻,我在这样想
多好,我愿意活着,仅仅因为爱情——这奇丽的花
路边的这些植物
曾在冬天里枯去
现在,柳枝在黑暗里呼吸
使我的心加速跳动
你看,多长的岁月了
我,我们,还能感到
正如初来
这难道——不也是奇迹?
逆向
我执拗,不顺应一条河流
我是一个力,犹如水中的一个漩涡
一个季节中的花朵,一粒青草中的石头
我把肉心当纸片揉过,并继续使用
我到达不了我之上,只能遥望
风澎湃着远息
我忘记,从何时起,
又遭遇这样一场纷纭与朽落
人世间最幸福的事情
这阴郁肃穆的山川为什么存在?
这巍然不动的楼厦亭台为什么存在?
这人世间的叫嚣为什么存在?
这身体里的瘰疬为什么存在?
是受伤的人,构成了我的地狱?
亦或,是我的撞击,构成了他们的?
我耳朵里收罗一切可以收罗的声响
汽笛,人声,来自街道、闹市
人间,我生活的地方
我究竟要从这里取走什么?
我对着人群,不能说出爱
亦不能说出不爱
只在某个时刻,我读懂了那些
从浓雾中走来的人
他们向我叙说:
睡眠,歌唱,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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