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这里

登西湖宝石山 

        ——给泉子

我们在冬日的小雨中上山

边走边谈着湖边

那由一枝枝残荷支撑起的

“枯寂之美”

就在山道旁，我们看到

二十龛摩崖石刻

在一个疯狂年代被悉数砍去

石窟仍在，被毁损的台座仍在

那一尊尊菩萨，双手合十

坐进了看不见的深处

而山腰间一棵经冬的银杏树

仍在迎候着什么

金子般的落叶仍堆积在

一座废寺的青色屋瓦上

狂风也难以吹动

还要登上山顶的保俶塔

眺望西湖美景吗

我们已看到太多。我们在

一个山腰的书吧坐下——

朋友，我们也只能在诗中

迎送和挽留，在诗中

守望、哀哭和见证

饥饿年代

那时，我家还不像周边村民们饿得那样惨

我的父母是中小学老师

我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老母鸡

但是，待她上完课回家后

发现满地扔的，都是还没有炖熟的

咬不动的鸡腿、鸡翅膀……

她把我痛打了一顿，说我那时止不住的哭声

把邻居们都招来了……

——这是多少年后我听说的故事

那时我才四岁，或是五岁？

我完全不记得了，但我知道

那个小男孩还在哭

我还知道，他的每一阵哭声

都有点虚弱，力气不够，但他还在哭

而在那传来的哭声中，我写作

我知道在那哭声的背后还是哭声

我知道在我们这里至今还未矗立起

一座让我们屈身的纪念碑

因此我写作，继续写作

我在那再次传来的哭声中写作

见闻录 （选节）

1

从前线回来的人说：

你很难在战壕里找到一个

拒绝祈祷的人。

2

他被释放了。他们摘下了套在他头上的袋子。

他发现自己被带到一个初秋的野外。

他可以张开双臂奔向自由了。

但他不会知道，他是被扔在了

一个美丽的、飘满了金黄叶子的

布雷区。

睡美人

    ——观大都会“睡美人：重新唤醒的时尚”展览

睡美人，睡吧，

我们不想唤醒你。

你睡时最美。

你躺在这里，你的灵魂

已在任何加农炮的射程之外，

你的衣裙的褶皱间，是奔跑的蚂蚁的家。

你的带血的连衣裙，仍散发着麦田、罂粟花和迷迭香的气息。

睡吧，睡美人，

如果你醒来，你会发现

这已不是你的世界，

而我们的粗鄙也不配接受你的美。

睡吧，睡在岁月的生锈的犁沟

和我们已无力去填满的

一个个带火的陨石砸出的深坑边，

而五月的轻风仍在吹拂，

带起你麦田里的裙角，

我童年的蝴蝶就在那里嬉戏。

有人

有人说得太多，有人一生沉默

有人“在奥斯维辛演奏小提琴

就像在尸体上跳舞”

有人在黑暗中保持着灼人的视力

面对强光眼睛却瞎了

有人写灾难的诗，也有人请我写

就像在尸体上跳舞

有人再次走上红地毯，有人

折入一条森林小径

满地松针，比我们的眼睛湿润

航  线

——致简·赫斯菲尔德

从东京湾转机到纽约，过了白令海，便进入北美上空，

在机翼划出的带轻烟的嗖嗖声中，

我向下看到的，竟是皑皑雪山和冰川……

好像是终生不遇的一道奇观，

大地的一阵奇寒……

“你是幸运的，你走的是靠北极的航线，

不然你会看到满天烟雾。

南加州，一场噩梦——

圣莫尼卡的居民已被疏散，

你知道吗，它就离布莱希特流亡时住的地方不远……”

哦，布莱希特，

从一场烟雾逃向另一场烟雾！

就在你忧心忡忡地察看火势和风向的时候，

我们飞过北海道，飞向阿拉斯加，

仿佛重返冰川纪。

接过一罐日本空姐递来的沁凉的札幌啤酒，

我想起了我读过的川端康成的《雪国》，

你知道它的结局吗？

它的结局是一场冲天大火。

哦，冰与火，这个世界的冰与火！

你是对的，你提到的那条佛经让我心里一惊——

“我们生活在燃烧的房子里。”⁽¹⁾

而解脱的人从雪国走来，把自己献给虚无。

而无助者祈祷。

旁观者的眼睛即使在高空之上

也会被火星灼伤。

没有幸运的人。

没有可以拔着自己头发升天的人。

火舌飞进我们每一个人的房间里，

浓烟要让我们窒息。

（被烧掉一只耳朵的野兔早早就蹦进了

伊丽莎白·毕肖普的一首诗里。⁽²⁾

而我再次抬眼望去——

机翼下的冰川已经半裸，

更远处的那一大片白斑，也就是格陵兰岛，

转向了地球的另一边，处在

一场帝国梦的最边缘。

而我被绑在我的座位上。

而救火的人正在火海的惊涛下

冒烟跑动。

而你的眼睛也就是一场火灾吗，⁽³⁾

我还得再写一首冰川的旁注之诗吗，

我的航线永远在

冰与火中穿行。

2025.1.25，纽约

注释：

1.见《法华经》第三章。

2.见伊丽莎白·毕肖普《犰狳——给罗伯特·洛厄尔》。

3.参见穆旦《诗八首·一》“你的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观霍珀绘画

“美国画家”“新英格兰画家”

“写实主义画家”……

这些标签脱落之后，我们会发现

我们都是你画中的人

或是枯坐在酒吧里面对一杯什么酒

或是去打开一扇不存在的窗

宁静的光

回声般的光

像是突然而至

给人带来意外欣喜的光

转瞬即逝的光

寒冷的、不知是清晨还是傍晚

让人要抱住双肩的光

这样的光，最后照在一张

空空的床上

听叶甫格尼·基辛⁽¹⁾演奏巴赫、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一个从他的祖国流亡到伦敦

前来纽约演奏的天才钢琴家

在卡内基音乐厅左侧二楼的包厢里

我看见一个巨大的三角钢琴

为他落在舞台中央

我看见他的拧紧的眉头

和每一次下颚的抖动

而在我的座位左侧

是一对看上去像是来自俄国或是乌克兰

或是波兰的老年夫妇

在骤雨般的钢琴声中，我不去看他们

但我可以感到他们的

泪眼婆娑，他们的双手

紧握

啊，萧邦，我这是多久没听到你的“夜曲”了？

珞珈山的无尽夜雨，那诉说的冲动

赴死的冲动……

我再次听到你，也许是最后一次

为我们自己的青春送葬

啊，巴赫，在你的C小调组曲中

在你的阿勒曼德舞曲中

我的身体也要起舞了！我们在自己和他人的苦难中

已变得过于沉重和麻木

而在这犹如从天堂里传来的音乐中

却忍不住要流泪……

我们在变轻，我们忘了自己是谁

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一颗行星、一片风中的叶子

还是一个重又回到神的怀抱的孩子⁽²⁾

我们只是流泪，在光的树木中

加入这手拉手的环舞

啊，叶甫格尼，我们的再次向键盘俯下身来的天使

请为我们，也为那些生者，为那些死者

为那个在回首故乡的一瞬被化为盐柱的妇人

为那些进入战壕的最后一批战士

为那些流亡者，无家可归者，风雪路上的逃难者

为你的嘴唇乌青的茨维塔耶娃，也为我们的

仍在自己的泪水中漂流的杜甫

为所有那些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感受到光、希望

五月的微风、爱和神恩的人

请为他们——也就是我们——演奏巴赫吧

而接下来，在下半场，是肖斯塔科维奇

是你的肖斯塔科维奇进入我们的耳中

并挖掘我们的听力——没有什么连贯的

“俄罗斯的抒情调性”，很少有和声，有时只是单音

但却更为致命

这是从铁一般的围困中迸发的奏鸣曲

交杂着一个伤寒者在持续高烧中的呓语⁽³⁾

是悲悼，是与亡灵的绝望对话

却又带着一丝嘲讽

（啊，肖斯塔科维奇，这也是你对你的

死神暴君——据说他同样是个音乐爱好者——的回应吗）

啊，也有至深的柔情（我身边的那位老人

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有史诗般展开的广板

接下来，在最后，还有一个犹豫的引子

穿过这风暴般的悲伤余韵试探着前行……

啊，叶甫格尼，当你精疲力竭地从钢琴边站起

弯腰鞠躬并离去，你那瘦弱的

犹如从“散兵坑”中起身的幽灵般的身影⁽⁴⁾

让我再次看到了“这一幕”

两个多小时的演奏

你我走过的，都超出了我们的一生

在你加演的三个曲子中

你让我们从肖斯塔科维奇重又回到肖邦，回到巴赫

不过，我们回得去吗？好像是命运急转而下

我们已被带到了这里——是的，这里 

这里，这里，这里…… 

注释：

1.叶甫格尼·基辛（Evgeny Igorevich Kissin，1971年生），俄罗斯钢琴家，现居伦敦。

2.参见荷尔德林的诗句“我在神的怀抱里长大”（《少年》）。

3.肖斯塔科维奇的《B小调奏鸣曲》即第二钢琴奏鸣曲作于1943年3月，献给他的死于伤寒并发症的钢琴老师尼古拉耶维奇，时值他本人的伤寒恢复时期。

4.“散兵坑”的意象取自曼德尔施塔姆的组诗《无名士兵之死》。

“头条诗人”总第1129期，《作家》2025年第8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