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玉忠,彝族,云南牟定人,现居昆明。作品发表于《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诗刊》《诗潮》《诗收获》《诗探索》等刊物,收入多种选本。出版诗集《状物之悲》。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果玉忠的诗
折柳
“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一口水?
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蹲在柳荫中?”
在乡下,埋骨青山的魂
终年只做两件事:
等着柳枝覆顶,等着清泉绕身
大喇叭整日播放着防火公告和警示案例
一年的香烛之味,已是稀缺的奢望
年份干旱,祭品瘦小
唯有柳枝留存着春色的宽慰
留存着一种古老而遥远的仪式——
从前,诗人们裘马轻狂折柳赠别
假借古体提前预支美好前程
如今有人星夜返乡,一次次
将清晨的柳枝,递到亲人的坟头
春日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练习消失术
窝在长沙发里,眯眼,假寐
像一条终于搁浅沙滩的鲸
任追鸡逗狗的孩子,用笑容和尖叫
复原我这些年遗失错位的形魄
窗户上微积灰尘,玻璃之外
新一年的色谱正在加速重组——
樱桃将绿未绿,梨子悬而未决
它们的迟疑和犹豫,我已多年未见
如果非得选择一种存在
在这里,我更愿意是那棵
高过屋顶的楸树,舒筋展骨
专注于聆听内心拔节的独白
任春风细数我一头隐约翻飞的白发
在坝底
龟裂缝隙中,青草刚冒出头
就被一群急匆匆的黑山羊啃噬
牧羊人在等着太阳偏西,等着太阳落下
干旱爆裂无情,一如他的野脾气
身边的青冈和松木、棠梨和白花
无一幸免。自然与人一样
暗藏野蛮:扭曲蒸腾的地气
企图让万物屈从。只有干枯的
陈年水线,昭示昔日的清凉
我还记得,那绿莹莹水坝
在两座无名小山之间,曾是我们
夏日漂浮之地。如今
走在干涸的坝塘底部,它一再
将我的记忆摁下,淹没
四野麦子低矮,天气晴得人心慌
野菜
折耳根白皙的根,在地下攀援
只要有一点点湿气,它们就能
推开泥土的黑,一直走,一直走
艰辛的成长之路腥辛而复杂
我熟悉的水芥菜,有着碧绿的叶茎
像将成未成的璞玉,总给人带来
一股清新的气息;耐旱的水芹
红根须,细碎叶,微苦,含毒
喜水的另一种,白根须,宽叶,美味无比
从前在乡下,每一种野菜都对应着
一个贫乏的胃,甚至是一种贫乏的人生
如今我们回乡,咀嚼着缺水的野菜
从一种并非饱腹的角度
对每一种久违的味道,赞不绝口
老屋
年份还不足以长出瓦松
年龄也还没有大过祖母
一些干枯的矮草,在房顶停止了生长
几片破损的青瓦放任着阳光下漏
一束束,仿佛久远时光的窥探
结完婚远走的两个人被挂在墙上
屋里总没人,他们的青春之躯
在一张十寸相纸中抱得更紧
去年的雨渍,顺着土坯渗透而下
用昏黄色调,划出一幅
斑驳地图,仿佛谁野心的版图
又仿佛凝固墙上的指路经残页
燕子飞回来了,旧窠没有新泥
大屋檐下的小家,寂寂无声
窗外,青绿蚕豆正渐变黑黄
一只哑嗓子的布谷,焦急催促:
“豆枯,豆枯”
——它是来自哪一年的那一只?
挖井
多年后,古老的手艺人再次
随燥热的黄昏一起到来
从前的十字镐,从前的竹撮箕
纯手工开凿史,已是职业的备忘
“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是一种
前途未卜的追寻”。他们不停抽烟
以更大迷雾,诉说职业的难度
不再看黄历,也不再看山形风水
热风中的发动机,傲娇而坚决
铁一样的动力,破除一切
夜以继日嘶吼着,将螺旋钢钎
一寸寸压入土层,向下,再向下
“唯有技艺永不失传,针尖挑土
或者铲斗挖沙,都将殊途同归”
他们有足够多的香烟和耐心
——时间,不过是一管管持续提取的
柱状黄土。三天两夜,垂直而下
从涓涓到汩汩,从汇集到喷涌
挖井人站在洞黑狭长的圆井前
像一个擒龙归来志得意满的捕快
看着透亮的水线上升,再上升
有人敲桶为号,山村铁皮咚咚
一口新井开始酝酿自己的身世和历史
以便多年后,有人背着它离开
又奔着它回来
夜过光禄古镇
星子微暗,城门灰黄
灯火填满夜色之中的这一小片空地
在门廊之后空荡,延绵
永无止境的古镇
在时间内部自我修筑——
雕花飞檐,方形栏杆
在夜深人静时,自顾自
拆了又建,建了又拆
从不弯曲的光
为它们提供着矗立的视角
于我而言,“此刻”已经太晚
反复调整身姿和视角
却无法从千面变幻的某一刻,某一瞬
准确定型一个作古的画面
任何景象从来都存在细微偏差
于我而言——“此刻”:
古镇是假装停滞的时针
分针,风中迟疑晃动的光束
而我,一个旅人
只是秒针中最匆忙的那一帧
鸟的教育
那么多年,野斑鸠的鸣叫
仍像一记脆响的皮鞭
我们顶着烈日,在山坳里种土豆
山谷干燥,回荡着刨土挖坑的声音
老祖母用世袭的彝语为我们翻译
——“哥哥苦死,兄弟闲死”
让人警醒啊!一只鸟的生死观
不说泰山,也不提鸿毛
这么多年一晃而过,我体内
疲于奔命的旷野,还在颤抖
在水冬瓜村
上游毛细血管般的小溪
在此汇集,但竹林掩映着的
不过一片带状狭长水域
千沟万壑背后,金沙江仍遥不可及
但也丝毫不影响一条无名的乡间小河
身背细小镜片,在毛石和树影中
默默流淌,认真流逝
多年前从悬空独木桥出村的人
一再想要确认:是不是所有流水
都只有“东流”这唯一的宿命
乡党们涌出山外,满世界问寻答案
留下青瓦白墙的故乡
留下一棵棵治疾医人的水冬瓜树
它们不随人潮,也不覆流水
以一味中药命名一个村庄
这让远行的人,在苦涩中不断自愈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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