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线上的银河

暮色被钢轨切开，霍尔果斯口岸
商神手杖与金色钥匙交叉的徽标
在国门顶端灼灼闪耀
仿佛在诉说贸易的古老与繁荣
风裹挟着哈萨克斯坦的沙粒
垂落在集装箱精致的密码锁上
沙沙声里藏着跨境的机密
外贸单堆积如山，进出口的潮汐
漫过钢铁河床，载着丝绸之路上
千年的期盼，流向欧洲，流向远方

国门屹立着，像一枚青铜纽扣
缝合着两个不同时区的夜晚
货车尾灯，连成流动的银河
载着繁忙、需求与情谊
在欧亚大陆的血管里奔涌

夜市随着落日开始苏醒
炭火窜起时，烤肉串跳着舞蹈
啤酒泡沫漫过杯沿
漫过醉汉语无伦次的乡音
漫过异域的祝酒词
霓虹灯编织出彩色的网
网住了每一个游荡的灵魂

哈萨克族的冬不拉弦音
与汽笛声一起共鸣
惊飞了栖息在国界线上的夜莺
人们在烟火与星光间
交换着跨越边境的故事和情谊

我站在时光的夹缝里
看车流在夜空抒情的诗行
边境线上永不熄灭的灯塔
照亮亚欧贸易的航道
也温暖着每个漂泊者的梦乡

特 克 斯

罗盘倾倒时，经纬线在这里打结
一座八角形的城，便有了
最初的雏形，日月星辰
对应着吉祥如意的卦象

乾天坤地，浩瀚而承平
昭显刚健不息之势
顺合厚德载物之象
震雷巽风，乍起又轻拂
尽展惊雷奋发之威
恰应顺势而行之妙
坎水离火，幽深且通明
蕴藏险中求通之理
呈现光明依附之态
艮山兑泽，巍峨则澄明
暗含止而有守之道
映照喜悦通达之韵

坎北、离南、震东、兑西
四环八巷六十四条街道
塞外江南暖暖的臂弯里
在吉尼斯世界纪录中
二十二个民族二十多万人
勾勒着负重前行的命脉
给这座城市，不断地淬火

步入浪漫的夜色，啤酒与烤肉
弥漫人间的烟火，浓香四溢
沿着最繁华的小吃街，警务站
滑落脸庞，湿润了我的眼眸

特克斯，透过八卦的深邃
我读人生、读命运、读寂寞
读一座城，一个站熟悉的面孔
读我遥远边陲下的亲情骨肉

在八卦阵的迷宫里漫步
分不清是来路，还是归途
在没有红绿灯的街道上
每一个巷口，都通向月亮的背面
所有的抵达，都是新的启程

注:我的三儿曾在这个城市、这个警务站执勤巡防四年之久，情所系之。

冰雪的骨骼

昆仑说:他们有坚冰的骨骼
当群星如铜钉铆进穹顶
疾风卷动万重星轨
熔岩与风沙自地脉奔涌
他们是时间雕凿的群像
以雪豹之姿跃入胸中渊薮

界碑，在血肉间站立
边境线，铜墙铁壁的根系
紧攥万里疆土，雪暴
反复镌刻他们的额纹
风雪纵横，周身劈削的凿痕
而山巅挺立的岂是磐石——
是忠诚的号角，半袋盐粒
硌着尘封多年未寄的家书

大漠说:他们该成为我的镜像
用流沙的刻度校准心跳
黑岩崩裂，他们以雪浦浇灌残阳
终让荆棘绽出五角的徽章
此情灼烫，在苍穹澎湃

加勒万河的流水醒着
神仙湾的哨所醒着
月光为他们加冕，注满白银
鸽哨在断崖刻下橄榄枝的铸型
雪峰举起他们冻僵的火炬
高亢的旋律刺破哨所的长夜
在深谷，久久回荡

时间说:他们该在融雪中折返
收集，所有陨落的星辰
将冰川铸成冰裂时的魂魄
醉了的界河，开始倒流
驮着箭簇、断矛与孤骑的缄默
驮着他们未熄的营帐和军魂

而母亲在雨夜，打捞月影
指尖突然触碰冰层下凝固的年轮
归去呵，昆仑垂下白云的旌幡
反身跃入深谷，任石纹漫过眉峰
成为大地册页里那枚不灭的钤印

星斗锈蚀，铁衣沉入岩芯
他们的脊骨仍竖立在风口
如暴雪在无声处，狂舞
看呵！漫山遍野的雪菊
骤然浴雪自燃，花蕊皆向东方
映着冰层下永不融化的字迹：
“清澈的爱，只为国土”

在熏衣草的家乡

数千里跋涉，不是寻访水滨
不是朱子笔下的荣荣春日
而是在晴暖无常的盛夏
在伊犁霍城，薰衣草的家乡
紫蓝如裙裾荡漾的波澜
足以倾覆大山，倒灌河谷
所有的穗蕾得意地摇摆着
每一个叶片都踮起了脚尖
这是花的世界，大地的手工作坊

男人和女人，打开蓝紫色的包袱
手指与烈日在穗茎间反复淬炼
直到每一滴精油渗入茧花的纹路
在儿女新婚酒杯的倒影里
生出比花期更长久的甜蜜

面朝花海，魂入画屏，诗涌天涯
花香沐心，却带不走一丝馥郁
风拂双鬓，却吹不散眉间沉砂
浑身泊满了被月光浸透的忧郁

我是拾荒者，正穿越紫蓝的波涛
借蜜蜂的翅膀采撷汗水的光芒
让衔着花蕊的蜂鸟捎去我遥远的祝福
我要怀抱微笑的阳光向他们躬身致敬

不是源于草木，或肉体的激荡
而是灵魂深处血指弹奏的绝唱
唯有广袤的七月，才配得上
开启一场普罗旺斯式的旅程
承载这浩浩汤汤的花事
邀你徜徉那蓝紫色的梦野

罗 布 泊

沙砾与狂风无情肆虐的罗布泊
你被冠以地球之耳，死亡之海
多么讽刺啊，多水汇入的地方
大地用饥渴的眼眸凝视苍穹
漠风为盐晶镀上惨淡的银霜

这是远古星辰遗落的呻吟
于无奈中，哀求人类的仁慈
海市蜃楼，早已从《山海经》里坍塌
虚幻的诱惑，举着楼兰姑娘的圣水
在热浪的炙烤中幻化为绝望的眼泪

干涸的河床，早已被风沙掩埋
移动的沙粒，如洪流的交响
曾经的澎湃只剩下废墟般的凄凉
诉说着往昔那遥远的繁盛
沙进人退，灵魂四处漂泊
移动的脚印被风沙反复填埋

触摸古城残垣上的裂痕
也许，彭加木的指南针还在摆动
欲望与贪婪，在良知的边缘游离

如此浩渺如此宏阔的罗布泊
每粒沙子都藏着悲悯的故事
鸟儿衔来过胡杨的种子
参天枯木却投下孤独的影子
枝桠伸向虚空，成了岁月的雕塑
它们的根系，在地下盘成问号
风掠过这些空洞的躯干发出回声

是在追问，在祈年，还是在祭天
沙丘缓缓抬高，盐晶堆成墓碑的模样
月光漫过视野时真相沉入更深的夜色
罗布泊，我听见生命的绝响发出天问

蚀刻在盐晶上的星图

月光在盐晶上缓慢刻写判词
每道裂痕，都是干涸的河床
一遍遍，背诵着自己的墓志铭
彭加木的铝水壶沉入地质图的等高线
那未饮尽的渴意便长出鳞片
在钾盐矿脉里游成倔强的湟鱼
越野车辙正在抹去楼兰新娘的耳坠

胡杨的骸骨仍举着青铜剑戟
在沙暴中站成向天空索债的仪仗
它们的根系在暗处编织水网
捕获了三千年失踪的雨季

陶罐的裂口突然涌出塔里木河的呜咽
破碎的眼镜片折射出三十六国
那些断弦的热瓦普在沙粒间继续振动
把余纯顺的红色路标谱成安魂曲

盐的结晶体在月光下受孕
每座雅丹都怀着液态的胎动
当探险者的脚印穿越腹地时
整个盆地的脉象突然紊乱
采集的标本里升起的不是样本
而是溺亡的楼兰人集体摊开的手掌
掌纹里奔跑的野骆驼
突然在GPS定位点化作青铜雕像

地质学家徒劳地垂钓着云层
干热风正卷走标本夹里最后的绿意
穿越者的脚印在卫星云图上
持续生长出细小的根须，缠绕住
上海实验室里某支盛满清水的试管

沙漠的褶皱深处，余纯顺的帐篷
绳索仍紧攥着大地的船舷
破译无人接收的摩尔斯电码
那些水纹状的求救信号
在钾盐结晶的刹那间被译作
“所有征服都是另一种陷落”

此刻，我远远地躺在你的耳蜗里
听见古鱼群在岩层深处练习肺呼吸
它们鳃间的沙粒正缓缓聚拢
拼成人类纪的最后一次求救
当沙暴卷走所有拓碑的蜡纸
月光将重新开始校对
那部人与自然的和解之书

独库公路，一首史诗般壮美的赞歌

一条巨龙盘踞的苍茫天山
被钢铁洪流撕裂千年的沉默
钢钎与岩石的碰撞迸溅出火花
熔铸成路标，刻下山脉的年轮
秒针锈蚀在岩壁，而冻土深处
心跳仍在危厄的雪崩处共振
徒手撕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
星子坠落，照亮未冷却的骨殖
那是十年风雪里凝固成雕像的呼吸

峭壁悬着壮怀激烈的使命与誓言
危崖边的护墙，达坂上的身影
化作深沉的呐喊在风中依然铿锵
号子在岩壁上结茧，层层包裹着
比雪崩更沉的孤独比冰川更冷的黑夜
淬火的脊梁顶碎死神的桎梏
让蜿蜒的动脉在山河间永恒搏动
柏油里至今流淌着未干涸的汗血

驼铃摇碎雪线的寂静，勒勒车辙
碾过冰面镌刻的维吾尔祷词
每块铺路石都咬合着血色信念
每颗滚落的碎石都刻着未寄出的家书
爆破处萌发的野棘，那是未眠的魂在抽芽
沥青、水泥，封存了飘落的誓言
冰碛上的云影临摹着当年的脚印
当筑路号子沉淀为山风的低语时
羊群才敢啃食这海拔三千米的月光

融雪舔舐着路基，车辙碾碎的光阴
将凿进石纹的思念泡成流动的盐霜
每一寸悬崖都生长着顽强的信念
群山披上黑纱时亮起一串璀璨的珍珠
那是过往的人们，用车灯为逝者
点亮的永不熄灭的银河

冰川的融水漫过天山的胸脯
当年倒下的一百六十八个英魂
化作山脊上永远的守望者
俯瞰蜿蜒如银褐色绶带的天路
在祖国胸前绽放永不褪色的图腾

云杉刺破寂静，车轮碾过冰层
十里褪山色，一日阅沧桑
铿锵的脉搏叩击万古冰层
冻土深处传来岩层蜷缩的回响
每道车辙都在重走当年的血路
岩壁上凝固的呐喊，辙痕无语
化作方向盘震颤的温度
疾风卷着铁翼擦过车窗
留下的掠影都凝固成不朽的勋章
用滚烫的忠魂编织天地的绝唱
群山与日月星辰镌刻的碑文

烫着那戍边者剪辫筑坝的绳痕
你是荒原刺穿腹腔的泉眼
浸泡着“五星出东方”的织锦
你是岩层里未启封的宝藏
在风沙啃噬年轮的昼夜
你用绿洲缝合龟裂的坤舆
你用光纤接续撕裂的脊梁
熔金日轮将符契烙进五星的魂魄

新疆辞

你解开丝绸盘扣的刹那间
月光浸透我掌心锈蚀的驼铃
天山的积雪以青铜编年凝视归途
云杉墨线刺穿我仰望的穹顶
我朝觐塔克拉玛干的流沙
谛听楼兰织机在指缝里折叠光阴
戍边将士的骨殖缠绕我的血脉
青铜箭镞在眼睫萌发红柳的新芽

我的指尖嵌入三山两盆的肌肤
坎儿井暗河便在心海里奔涌绿洲
十二木卡姆灼烧着干涸的喉结
龟兹飞天的金粉烫伤凝睇的瞳孔
沙粒在鹰笛的肋骨上描摹城池
暮色铜钹震落满襟游子的风尘

丝绸经纬绞紧脉搏的节拍
驿站石碑篆进十九道商旅的伤痛
驼峰曾碾过你宽厚的脊椎
而今，棉田银絮覆盖千年的苦怆
钻机在双臂刻下新楔形的印记
风车经幡将辽阔纺成月光的细丝
毡房飘荡，如未愈合的卷帙
炊烟里蒸腾着山河离散的体温

沙暴在胸脯皴裂汉简的沟壑
张骞的铜矛在森森骨缝处悄然返青
左公柳的根须攥裂了屯田敕令
叶尔羌河拓出尺素的折痕
盐碱地析出谶语的兵刃剑戳
昆仑断层裸裎青铜的胎记
采玉人剖开左胸的封印——
羊脂籽料间，静卧楼兰的眸心

看啊！地窝子诞生了石河子新城
坎土曼与收割机共舞秋收的丰年
特高压电网在旷野谱写五线谱
中欧班列载着特产穿越亚欧的晨昏
艾德莱斯绸裹住光伏矩阵的棱角
和田地毯络线涅槃重生的凤凰

巴音布鲁克天鹅啄食眼底的银弦
伊犁杏花抵押我未寄的粉笺
喀纳斯调色盘泼进我的泪腺
慕士塔格冰峰垂落我未献的哈达
交河古城的夯土墙渗入我的声带
艾提尕尔新月钩起我颤动的魂魄
葡萄藤蔓勒进我梦中的星图
馕坑炭火煨热我骨骼里的温柔

是谁在茂草上牧放群羊
是谁把古歌揉进都塔尔琴弦
是谁让桑葚的汁液染透薄暮
风推着胭脂色的羊群向西
又是谁，让光的河流游过舷窗
载着芯片和数据云游过天际

你是沙海烫进掌心的燧石
烫着那戍边者剪辫筑坝的绳痕
你是荒原刺穿腹腔的泉眼
浸泡着“五星出东方”的织锦
你是岩层里未启封的宝藏
在风沙啃噬年轮的昼夜
你用绿洲缝合龟裂的坤舆
你用光纤接续撕裂的脊梁
熔金日轮将符契烙进五星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