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砖垛斜插绿针 风掀瓦砾时
根扎岩缝三指 穗垂如秤
量过自行车胎碾过的晨昏
量过水泥漫延前最后一捧湿土
晨沾露 午晒日 暮收蝉蜕
雀啄籽 鼠衔茎 雨蚀节疤
某年锈钉松落 墙皮剥落处
它举着褐穗 数透砖缝里
半块秦砖的裂纹 比朝代更密
比钢筋锈蚀的速度 慢三寸
推土机铲平巷尾 碎砖堆里
总有几株弯腰 把种子
弹进挖掘机履带的齿痕

二

春分埋首 与麦苗比拔节
芒种扬花 替稻草人守仓
镰刀掠过的田垄 它站成标点
断句处 牛蹄踩出的坑洼里
蓄满谷粒落地的闷响
秋分搓穗 掌心磨出糙纹
随晒谷场的竹耙 翻卷成浪
雪覆田埂时 根系在冻土下
织网 网住去年的虫鸣
网住犁铧未耕透的土块
农人在新秧苗间除草
它藏进铁锹刃口的反光里
等一场雷阵雨 把陈年穗子
泡成泥里的星子 亮过稻穗灌浆

三

古道辙痕里 它替马蹄
存下汉唐的霜 宋明的尘
驼铃摇碎的月光 落进叶鞘
凝成盐粒 硌疼商队夜宿的鼾声
张骞路远 它垂穗作幡
替风沙记取 胡商行囊里
波斯玻璃与丝绸摩擦的温度
驿站坍圮后 残碑斜倚
苔藓爬满刻字时 它从碑缝钻出
穗子扫过“茶马”二字的残笔
高铁劈开山峦 隧道出口
崖壁上 几株垂落的穗子
正把动车驶过的气浪 编成
比古驿道更曲折的 风的密码

四

在帕米尔 它攥紧岩缝
替雪豹的爪印 守住融雪的湿痕
在呼伦贝尔 随马群迁徙
草浪里 穗子勾住牧人脱落的银饰
在滇池畔 雨打荷叶时
它替采莲女 接住掉在船舷的菱角
戈壁滩上 戍边人巡逻靴底
粘带的草籽 在哨所砖缝
长成微型草原 穗子摇晃如旗
比界碑更矮 比炊烟更久
各民族的篝火在河谷燃起
火星溅落处 新生的绿芽
正从不同语言的灰烬里 拱出
同样的弧度 刺破霜夜

五

巷口修车摊 气筒旁
它从轮胎堆缝里 探出头
看修鞋匠用锥子 纳补生活的破洞
幼儿园篱笆外 孩童掐穗
编蚱蜢 蚱蜢跳上晾衣绳
晾着的藏袍苗裙 随穗子轻颤
老茶馆檐下 它垂过竹椅
听茶客掰着核桃 论说
茶马古道上 马帮嚼过的草沫
夜市铁板烧旁 油烟熏黑的墙根
它把油星凝成的露珠 滚进
醉汉呕吐的秽物 发酵成
比酒更烈的 生存哲学
环卫工扫帚扫过 它缩身让过
等凌晨垃圾车碾过 碎穗里
藏着半个城市的 呼吸温度

六

东风来 它记取江南油纸伞
骨节撑开时 抖落的雨珠重量
南风至 替岭南荔枝树
数清蝉鸣穿透叶隙的次数
西风起 在河西走廊
穗子被雕成驼铃的形状 摇响
商旅遗落的陶片 釉色里
沉淀着它千年未改的 绿
北风冽 于漠北荒原
根系在冻土层下 编织
比蒙古长调更绵长的 生命线
台风过境 沿海堤坝上
它弯腰成弓 把狂风吹成
弦上的箭 射向退潮后的礁岩
留下带盐的穗子 作浪涛的
未完成手稿

七

河姆渡遗址的陶片上
它的压痕 比稻纹更浅
却留住了 七千年前
某粒火种溅落的 灰烬温度
殷墟甲骨的裂纹里
它的籽壳 嵌进“禾”字的撇捺
替商王占卜的龟甲 记住
某次祈雨时 风掠过穗尖的速度
唐宋的绢本里 它站在
文人画的留白处 替远山
守住几缕不肯入画的 野趣
博物馆的玻璃罩住标本
它干燥的茎秆里 仍在流淌
比碳十四更精准的 生长刻度
而野外 新抽的绿穗
正把智能手机的闪光灯 折射成
比青铜器更古老的 光的锈迹

八

没入稗草堆 它不争高低
却在稻穗弯腰时 挺直腰杆
替农谚里的“荒年”二字
守住最后的 绿的注脚
在《诗经》未收录的田垄
它用穗子蘸露水 书写
比“黍稷”更卑微的 生存史诗
陶潜篱下 它混进菊影
借五斗米折过的腰 撑起
比南山更瘦的 风骨
闯王的马蹄踏过中原
它在战壕里 把血渍
酿成籽实 比军粮更耐饥
＂草民”二字刻进族谱
它根系缠绕的 不仅是黄土
还有各民族迁徙路上
遗落的 半句乡音

九

地震断裂带 它从预制板缝
长出逗号 断句处
埋着未说完的 方言
煤矿塌陷区 积水潭边
它垂穗作钓 钓起沉底的
矿灯 安全帽 搪瓷缸
老工业区的锈铁架上
它把铁锈味的风 编成
比齿轮更密集的 绿的密码
考古队铲开层积岩
它的化石嵌在ocene地层
比恐龙足迹更细 却留住了
某次造山运动时 岩层褶皱里
漏下的 半滴雨水的重量
而此刻 城市拆迁的瓦砾堆
新苗正顶开混凝土块
把钢筋的冷 捂成
春天的 第一声脆响

十

站成北斗第七星的弧度
根须深扎 系住大地的经纬
晨秤朝露 午秤日影 暮秤归鸦
把二十四节气 秤成穗上的
七十二道褶皱
在青藏高原 它替经幡
称量风雪的厚度 每粒籽
都是转经筒转过的 真言
在西双版纳 随象群迁徙
象蹄踏碎的月光里 它接住
傣族姑娘失落的 银腰带扣
宇航员在空间站回望
这颗蓝色星球的褶皱里
无数狗尾巴草的穗子
正把人类文明的重量 秤成
比星尘更轻 比地壳更沉的
永恒的 绿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