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视阈下的工业与自然交融的诗性探索
近日,《诗刊》社和《中国出版传媒商报》选出2024年度十佳诗集,江西诗人汪峰诗集《炉膛与胸腔》入选。沿着长征路从江西出发,最后定居四川大凉山的汪峰,凭借自己在工矿国企工作的生活体验,着力用诗歌书写“新时代、新工业、新工人”,成为新时代工业题材诗歌的扛鼎之作。工业题材诗歌有着独特发展脉络,五四白话新诗诞生以来,郭沫若等不少中国诗人创作工业题材诗作。1950 年代人民当家作主,新中国工业建设如火如荼,工业诗歌成为时代强音。郭小川、贺敬之、顾工等诗人怀着对国家建设的热忱,以豪迈笔触展现工业蓬勃发展的面貌,歌颂工人的拼搏奉献,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激励着无数人投身工业建设。1957年1月25日,《诗刊》创刊号专门刊载了著名诗人冯至的诗歌《煤矿区》就讴歌了煤矿工人的劳动创造。到了19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深入,大量农村人口进入城市工厂打工,国企改制下许多工人也纷纷下岗,独立谋生,郑小琼、罗德远等打工诗人用诗歌记录打工生活的酸甜苦辣,展现打工群体的生存状态与内心世界,反映特定历史时期社会转型下底层劳动者的命运。到了新时代,新工业引领中国式现代化,新工业诗歌重新讴歌国家的强盛,汪峰的诗无疑具有引领性的作用。
今天我们进行着三重对话:一是诗人与评论者的对话,二是省内评论者与全国大咖何言宏、刘川的对话,三是同一文本省内两个评论者的对话,下边说下我对汪峰诗集《炉膛与胸腔》的阅读感受。汪峰的诗集《炉膛与胸腔》不仅是对工业时代的生动记录,更是对人与自然、人与工业关系的深入思考,浓浓的家国情贯穿其中。书名就很具有意象化,炉膛的工作激情与胸腔的诗意激情相互共鸣、相互融合,构建起了人道肉身的文化隐喻。全书分为三辑,分别为“高原种石头的人”“工业园抒情”以及“树长得很慢”,作者从采矿区、工业园区,到生活区,多角度地描绘新工业时代西部产业工人工作和生活的画卷,在困境面前焦虑与自省,以及浓烈的家国情怀。
一、地方、地域、边缘:地域特色与工业景观的文学地理表达
诗人汪峰在工矿企业工作40余年,先是在江西工作,诗歌书写的也是江西地域的文化风情,然后离开江西,在四川大凉山工作十余年,他从文化中心的江西到西部文化边缘的彝族地区,从工厂的普通一线工人成长为管理人员,视角的游移、身份的转变、地域认同的多样化建构起了他的文学地理写作。汪峰把自己生活时空的变迁植入到诗歌中,去思考身份政治和文化认同。那种广袤与宏阔、那种文化差异与碰撞浸润着诗人的心灵,他在行走中感悟大地的激情,思考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因此,诗集开篇,诗人便将读者带入了西南高原的独特地域环境中,安宁河、牦牛坪、横断山脉、雪山、金沙江等地理元素频繁出现,构成了诗歌坚实的地域背景,成为边缘向中心挺近的文学地理符号。如在《安宁河》中,“安宁河/一根鞭子,在横断山脉 /抽开了一条大裂谷”,诗人用简洁而有力的语言描绘出安宁河的磅礴气势,它像鞭子一样抽开大地,展现出大自然的雄浑力量,为后续诗歌中工业活动的展开提供了广阔的舞台。而工业元素则如同一股强劲的力量,在这片土地上蓬勃发展。《探矿》里,“探矿人每往前迈进一步/柴油发电机和帐篷便往上移动一步/群峰也悄悄地跟在后面”,生动地呈现了探矿这一工业活动的场景,探矿人与机器、自然紧密相连,在艰苦的环境中不断探索,三幅图画在运动中不断移形换影,构成了钻探工人的群雕缩影。诗人通过描写探矿者把钻头插进岩石,“像长久失望的怨气和火气/像深重的祖国嘶哑的喉咙”,将工业活动与个人情感、家国情怀相融合,赋予了工业场景更深层次的内涵。
阅读文本,我发现诗人善于运用动词来进行动态描写,勾勒出生活的细节,建构起画面图景,无论是前面所说的《安宁河》《探矿》,还是这首《矿区》,把地域特色与工业景观通过动作图像完美交织:“矿区像簸箕,一抖,抖出一轮太阳/一抖,又抖出一轮月亮”,“抖”字生动形象如影随形,描绘出矿区紧张生产的独特景象。“悬崖上有工棚,有矿/有铁塔支起的高压线”,这些细节描写让读者仿佛置身于矿区之中,那种艰险与危险并存,让人感受到工业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关系。当“一朵野菊花在风中打着旗语/矿石和星星在高原蓝中拼命地绽放”,诗人用拟人的修辞形象生动展现了矿企工人的孤独、坚韧以及奉献精神,野菊花无疑就是劳动工人的形象表达,他与矿石、星星相互映衬,工业的坚硬与自然的柔美在此处达到了奇妙的平衡。
这种文学地理下的地域特色与工业景观的诗意融合,不仅使诗歌具有鲜明的地方色彩,更展现出工业文明在这片土地上的蓬勃生命力。诗人通过对地域特色的精准把握和对工业景观的细腻描绘,让读者看到了工业与自然并非对立,而是可以和谐共生的关系,为诗歌赋予了独特的审美价值。
二、坚守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
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诗人坚守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刻画了许多鲜活的劳动者形象,他们在工业生产的各个环节中默默奉献,构成了一个充满力量与温情的劳动者群体。若问谁是最可爱的人,正是这些奋斗在大山深处的建设者。
诗人在矿冶企业中,从基层做起,做过各个一线工种,他感同身受,通过诗歌的生动塑造与情感表达,勾勒一幅幅普通人的生活群像。炉前工作为工业生产中的关键角色,在诗中被着重描绘。在《炉前工》中,“炉前工/紧握着一根钢钎的热 /捋紧汗水 /安全帽紧扣 /一条河内部的澎湃”,通过对炉前工动作和神态的描写,展现出他们工作时的专注与力量,汗水和安全帽都成为了他们坚韧精神的象征。“他掘井下 /左胸,类似于渊 /是被他剧烈搅动起来的部 /生命的炉膛 /有熔盐,有碎骨头,有烈焰”,进一步深入到炉前工的内心世界,展现出他们在高温、危险的工作环境下,内心的波澜与对工作的执着。《炉前工杨疙瘩》则以个体为切入点,将杨疙瘩这一炉前工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往炉台前一站,像一块大铁疙瘩”,形象地描绘出他的强壮与结实,“他每班给炉膛加料、搅拌、取料/一台万安炉在他面前就像一口炒菜的锅 /他像一个技艺娴熟的厨师围着炉台转”,通过比喻的手法,展现出杨疙瘩工作的熟练与自信。然而,随着新的工艺和控制的出现,他也面临着茫然,“最近公司正在对万安炉推进自动加料系统/面对新的工艺和新的控制,他多少有些茫然”,这种叙述细节不仅体现了工业发展对劳动者的影响,也使杨疙瘩的形象更加真实可感。
除了炉前工,诗人还描绘了其他劳动者形象。在《架线工》中,“踏踩冈峦,扛着电线 /在红色的高原之上/牵动危岩”,展现出架线工工作的危险与艰辛。“他一手抓住峡谷和河流/一手抓住群山的心脏”,则突出了架线工的勇敢与力量,他们如同连接自然与工业的纽带,在艰难的环境中完成着自己的使命。这些劳动者形象的塑造,饱含着诗人对他们的赞美与同情。诗人赞美他们的勤劳、坚韧和奉献精神,同时也关注到他们在工业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困惑与压力。通过这些形象的刻画,诗人展现了工业时代劳动者的精神风貌,让读者深刻感受到他们为工业发展所付出的努力和牺牲,这也是作者坚守的创作导向。
三、现代性背景下热与冷的意象融合
矿冶企业的机器都是大国重器,是冷冰冰的钢铁,这些机器在工人的操作下,焕发出了火热的激情,这是劳动者们通过自己的劳动创造家庭幸福的美丽图景,这是大国重器在为国家的工业化发展和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中呈现的力量。汪峰在诗集中运用了丰富多样的意象,如热与冷、大与小、中心与边缘、家国与个体的意象书写,不仅为诗歌增添了艺术魅力,更拓展了诗歌的主题深度。铁、钢、铆钉等金属意象在诗集中频繁出现,它们象征着工业的力量与坚实,呈现出冷与热的双重变奏。在《铁》中,“被锤打是命/总要从身体里移出多余的部分”,铁的被锤打象征着劳动者在工业生产中经历的磨砺与考验。“你无限地缩小/小到生无可恋,就像泥土拆散成尘埃 /你同样在无限地扩大/大到物我两忘,就像铁在堆高的铁塔中消失”,铁的变化体现了工业生产对物质的塑造,也暗示着劳动者在工业时代的自我认知与价值实现的过程。
火焰意象则代表着工业的激情与活力,同时也蕴含着冶炼、重生的意味。在《冶炼》中,“岩石内部的胸腔早已幻化成燃烧的海水/要几千度高温才能诠释爱情”,火焰成为了冶炼金属的关键力量,也象征着劳动者对工作的热爱与投入。“让火焰拯救火焰,让火焰培育火焰,让火焰成就火焰/让火焰推动群山,让火焰掀翻体内的雷霆和海水”,一系列关于火焰的描写,展现出火焰的强大力量,以及它在工业生产和精神层面的重要作用。
自然意象与工业意象相互交织,进一步深化了诗歌的主题。在《马背上的西部》中,“马背上的三角铁指向峰顶 /建昌马个小 /山路正好适应它的短腿”,马和三角铁分别代表着自然与工业,它们在西部的山路上共同前行,象征着自然与工业在这片土地上的融合。“一块铁从肩胛中取出 /一块铁在锤子下延长 /一块铁被十指狠命地按住 /一块铁插进生活的崖缝里”(《铁呀铁》),铁与生活、自然的紧密联系,展现出工业与自然、生活相互渗透的关系。诗歌不仅仅是对工业生产的描绘,更是对工业时代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深刻思考。诗人通过意象的组合与变化,探讨了工业发展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以及在这个过程中人们的精神状态和价值追求。
总之,汪峰的诗集《炉膛与胸腔》以其独特的视角、丰富的意象和深刻的内涵,热情地讴歌了新工业的发展与成就,也突出地展示了新工人的气质与形象,展现了工业与自然相互交织的世界,为读者带来了一场别样的诗歌盛宴。这本诗集为新工业诗歌的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借鉴,让读者在感受工业力量的同时,也能体会到其中蕴含的人文关怀和对新时代精神的思考。
龚奎林,文学博士,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吉安市作协主席
从火焰与钢铁中来
汪峰的诗歌,具有江西诗人中罕见的语言特质。他的诗歌语言开阔,充满了质感而又不做作;他的诗歌语调稳定而又坚硬,泛滥着野蛮而粗粝的生命力。
汪峰的诗歌主要立足于工业题材,具有工业文明时代产物特有的坚硬质感,但在这些坚硬的外壳之下,又有着浓浓的物哀情结。它展现了现代工业文明环境下的个体生存状态,受到现实题材的约束,具有极强的及物性;但他又在及物的同时,以强烈的理想主义渲染出火焰一般的动力与激情,并追求火焰那只燃烧一瞬、却留下灼痛与光明并存的特质。
法国诗人加斯东·巴什拉在他的《火的精神分析》中强调了火的“物质想象力”和其在诗歌中的“净化”“重生”等原型象征,揭示了人类对光明、欲望、生死等命题的无意识体验——既象征创造与净化,又隐喻毁灭与重生。他认为,诗歌应该从物质本源中汲取深度。巴什拉的观点,能够较好地用于解读汪峰的诗集《炉膛与胸腔》,这种火焰的复杂性,在诗集中得到了深刻地体现。
火焰与钢铁,都是汪峰诗歌中重要的核心意象。
基于此,汪峰的诗歌语言,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沉重与轻盈交织的特征,构成了他独特的语言辨识度。沉重主要源自他的表层语言中,那些矿物、钢铁、设备和工序名词组成的具体的工业意象,这些意象以一种与当下普遍存在的或田园牧歌,或独坐谈玄式的抒情语境存在强烈陌生感的形式,传递出了钢铁一般看得见摸得着的力量感,如《铁质的声音》中,“座钟肚子里/悬着一柄重锤/会准时砸下来/敲响地球/溅湿矿区铁质的声音”;而轻盈,则是主要由他的诗歌语言中,那与工业化意象等表层语言的能指相对应,又具有强烈反差的所指内核所呈现,即其诗歌所展现出的自由的意义、悲天悯人的深沉情感以及生命的活性,也即是火焰意象的精神内核。如《火焰》中,“我,轻取火焰/在充满柴堆的祖国,我热爱劳动和奔赴/并在深夜抱紧柴堆/我是一根干柴之美”。
汪峰的诗集《炉膛与胸腔》由三辑组成,“第一辑:高原种石头的人”,以地质勘探与采矿活动为基点,关注自然与原始,展示了标志性的工业化元素;“第二辑:工业园抒情”,立足于现代工业体系,力图还原现代工业文明的在场感;“第三辑:树长得很慢”,则是力图以独特的视角呈现现代工业文明与个体生命的深层碰撞。他所呈现的这种碰撞,并非以批判为主,而旨在展现一种现代性带来的必然的阵痛,这既是挽歌,也是一种留念。诗集的三个部分,从地层肌理到文明的褶皱,完成了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全景式观照。
人类文明之火与广袤自然之铁的碰撞,是这本诗集中最为常见的表现主题,也是一种工业浪漫主义的当下书写。汪峰的创作明显接续着中国工业诗歌的现代性脉络:既保留昌耀“高车”式的西部雄浑,又融合了郑小琼等诗人所聚焦的底层视角。他将人类的活动放置在这样一个开阔的环境下观察,在这样的视角之下,人类的渺小不堪一击,如《金沙江》中,他写“大地上挤压的力量是一柄上升的巨斧/可以劈开大石头、硬石头 一路向前/我的车辆跟了一小段/金沙江能去的地方/车辆并不能去”,又如《矿工是一群羊》中写道:“矿工也是一粒石头或一只羊/……/深冬,矿工的羊群在破碎石头中走散了/会误认是一场暴雪过后还在飘舞着的几粒雪”;但在这样的视角之下,人性的光辉反而如同夜色中的星光熠熠生辉,如《白云》中,记录了工友家属前来探亲做饭时的一幕:“白云正好铺在锅底/或在锅中翻炒/探亲的女人/在工棚里掌握火候//露天采矿场/开始有春天酣畅的汤汁和美味”,展现出冷峻的工业环境中,温柔香甜的人性之美。
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等著作中提出了“现代性英雄”的概念,颠覆了传统的英雄叙事,而将目光投向都市边缘人。这一思路后来在现当代诗歌中被广泛采用,逐渐演变为当下诗歌言说的主要方式,即通过对某些边缘群体,或某些被“中位数”化忽略的少数群体的书写,来完成对某一时代的书写。
汪峰的诗歌中常见对这些对象的书写,但与大部分作者不同的是,汪峰对于这些少数群体的书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苦难视角,他破除了书写草根生活就是书写苦难的惯性思维。个人有个人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尤其是其追求美好的期盼,才是观察和呈现这一群体最鲜活、也最尊重的选项。
与大部分诗人一样,汪峰的诗歌也在展现时代的阵痛,但不同之处在于,他的侧重点是“时代”而非“阵痛”,他的书写体现了概念里的普罗米修斯盗火者情结,即一种反叛与创造力,反叛的是个体成长环境、时代机遇带来的仿佛固有的命运,而创造是一种基于苦难生活,仍旧茁壮生发的希望与美好。如在《打钎》中,他写道:“你的汗水/滴入生活的过程/是钢钎进入岩石的过程/……/像你走进花店/从五颜六色的花丛中/终于选到爱人所喜欢的一束/……/打钎/就是向生活展示男子汉铁骨的最好方式”打钎是生活,走进花店,为爱人挑选鲜花也是生活。这首诗中,打钎是具体的处境,挑选鲜花则是按捺的柔情,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生命中柔软的希望。比起讲述具体的困境,这种常态化的困境中始终柔软的希望更加具有鲜活的生命力。
这种观察,不仅仅是对现状进行捕捉和剖析,更要求诗人在面对现象本身时,具有一种内在生发的悲悯之心。在诗歌《月》中,他如此书写:“饥饿时/月亮咸萝卜一样/蹲下身子/用白铁皮勺子//倒给贫困的高原/满天的白米稀饭”,这种悲悯之心,与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如出一辙,是作为一个优秀的诗人,观察时代、书写时代必不可少的情怀。它不是一种高位俯瞰的视角和气吞百川的气魄,而是一种高度敏感的共情力和同理心,它是在工业文明的时代中,无数个渺小的个体生命借助诗歌与整个世界的握手,拥有这种情怀的诗人,本身就在践行一种新时代的孤独的英雄主义。
汪峰的诗歌,就在这些反叛和创造的书写中,完成了对“现代性英雄”概念的呼应与发展。
江榕,中国作协会员,诗人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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