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联”与“菜根”，这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然而，当它们一旦深度融合，其内涵便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小时候，记得我家的中堂与别的人家不一样，中间是一幅画，上面画的是青山绿水，烘托着一个做官人的模样，两旁是对联，上联为“铸精金 美玉人品”，下联是“做掀天揭地事功”，横批是“终身检饬”，尽管不太懂其中的含义，但隐约感觉是对当官人的约束。上初中的那一年，父亲第一次指着中堂两边的对联对我说，祖辈两代人在朝廷为官，一直将中堂的这副对联作为为官之道，代代相传，薪火接力，到我父亲大约有三四代了。父亲还告诉我，这副对联出自《菜根谭》，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年少时代的我，对此没有多少领会，上大学的时候，偶尔读到《菜根谭》一书，翻开一读，咀嚼其中滋味，不禁恍然大悟。《菜根谭》这本书是明朝洪应明所著，是一本论述修身处世、待人接物应事的格言集，它融合了儒家、释家、道家的思想，阐述平易的道理，对人的正心、修身、养性、育德，有着不可抗拒的、潜移默化的力量，如此说它是一部文学作品，还不如说它是一部杰出的“廉洁”之书。我的父亲是南下干部，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先在乡镇任正职，后来调到县农业局当副局长，无论走到哪里，随身只带两件恒久不变的东西，一件是不怕吃苦、敢打敢拼的军人作风，一件是祖传的、已经泛黄的《菜根谭》，这两样精神财产伴随着父亲走过青春，从中年走向老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打开《菜根谭》，文中开篇一句话格外醒目：弄权一时，凄凉万古。父亲最喜欢这一句，视为座右铭。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父亲在离家10多公里之外的公社工作，经常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次，来回迈着“11号”，披星戴月，虽然很苦很累，但从没有听到父亲一句怨言，在我们兄妹面前他总是乐呵呵的，有说有笑。母亲勤劳善良，通情达理，很心疼父亲，她暗地里省吃俭用，硬是花了两年多的时间，从牙齿缝里刮出100多元钱，给父亲买了一辆上海凤凰牌自行车，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拥有一辆自行车是多么“奢侈”和令人羡慕的事情啊！
自从有了自行车，父亲常年“私车公用”，工作效率提高了许多，从来没有在单位报销过分文维修费。因为有车，父亲包村驻点挑最远的；因为有车，父亲走村串户的频率高了，点多面广……风雨日晒，道路泥泞，一晃几个春秋过去了，父亲的自行车锈蚀老化了许多，前后的轮子换了，挡灰板、链条、车刹等也都换了一次又一次，骑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道上，父亲的同事打趣地说：“书记的自行车除了车铃不响外，其他地方都 ‘响’当当的……”说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母亲对父亲说：“你骑的凤凰牌自行车这么多年了，车上的零件快换完了，凤凰落毛不如鸡，干脆甭骑了吧……”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的话，还是和那辆毫无凤凰形象的杂牌车形影不离，俨然成了难舍难分的亲密战友。
      有一年春天，在乡下工作近20年的父亲调任县农业局副局长，负责联系全县几十个种养大户，隔三差五就要上门检查指导。那时候，农业局只有一辆小轿车，怎么派车也派不过来。父亲没有也不愿意去挤那个“独木桥”，而是将自行车大修整一次，连关键部位的三角架都换成新的，凤凰彻底不像个凤凰了。父亲骑着这辆改头换面的自行车，深入基层指导工作，很受群众的欢迎，许多老百姓都亲切地称呼父亲为“自行车局长”。
      我走出校门，很快步入仕途。受父亲的教诲和影响，我也常翻常读《菜根谭》，且常读常新，常悟常警，尤其是其中的“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落人后；受享毋逾分外，修为毋减分中”这句警世恒言，让我时刻警钟长鸣，如履薄冰，在工作和生活中始终“一念常惺”，保持“纤尘不染”。父亲对我要求很严，方式也很特别，不是空洞说教，而是春风化雨。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年春节将《菜根谭》中的某个或几个警句改写成春联，让我贴在大门上，一字一句包含着父亲对我的殷殷企盼，一笔一划书写着平凡而伟大的父爱。有一年，我从基层调到县委一个部门工作，父亲给我写了一副春联，上联是“清能有容明大义”；下联是“仁能善断立潮头”；横批是“懿德自通。”短短的18个字，有10个字来自《菜根谭》，父亲的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2011年农历的第一场雪似乎来得早一些，腊月二十九那一天，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大地银装素裹，到处洋溢着年的味道。妻子说：“爸爸的腿骨折刚刚好，现在又下这么大的雪，恐怕不会像过去一样给我们送春联了……”我想也是，干脆去市场买副春联吧！
    “嘟、嘟嘟……”这时候门铃响了，我打开门一看，只见父亲气喘嘘嘘地站在门口，帽子上、衣服上、胡须上都是雪。他进屋后，从怀中取出一副写好的春联对我说：“今年手脚不利索，春联写迟了……过年了，什么都能少，这春联可不能少呀！”我和妻子展开春联一看，父亲对儿子的希望跃然纸上，红纸黑字写道：“小处不渗漏”、“暗处不欺隐”，横批是“做真正英雄”，意思是说，做人处事时即使是在细微的小事上也不可粗心大意，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也不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久久地凝视着摘自《菜根谭》、带着父亲体温的春联，心头一热，差一点没流下眼泪。傍晚时分，因为雪大路滑，等了好久都没有出租车，父亲执意要走，我送他到楼下，望着他一瘸一拐、渐渐远去的背影，还有雪地里留下的那一行深深的脚印，这时，也只有这时候，我才真正懂得父爱的伟大，懂得春联里一字一句的深刻内涵。
      从政多年来，一直到退居二线，我没有什么大起大落，更没有走弯路，陷泥潭，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踏实做人，清廉为政，即便走在河边也没有湿过鞋，这也许就是父亲榜样的力量，这也许就是从“菜根”中“谭”出的味道。
      父亲临终前，呼唤我的乳名，将陪伴他终身的、不知读了多少遍的《菜根谭》交给我，用断断续续、微弱的声音叮嘱我：“读懂它，再传下去……”父亲虽然不像《菜根谭》里所说的“留正气给天地，遗清名于乾坤”，但却让我收获了清廉、幸福的人生，《菜根谭》成为父亲留给我唯一的、无价的精神遗产。
    “做精金美玉之人，行掀天揭地之事”。或许这就是我们家从《菜根谭》中吸取的精神营养和践行的精华，并逐渐形成薪火相传的家教家风。我的女儿沐浴廉风洁雨渐渐地长大，快乐地度过了她的童年，顺利地考入国内一所名牌大学，一转眼已取得硕士学位，很快走进大都市政府机关。今年，我和爱人从乡下赶到女儿家过春节，按照父亲的遗嘱，我将我们家传世的中堂对联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郑重地贴在女儿家客厅正上方的墙上，并将父亲传给我的那本《菜根谭》交到女儿手中，希望她“咬得菜根、百事可成”。 
      女儿很懂事，她对我说：“爸爸，您放心，我们家什么都可以丢，唯独这滋养、传承了几代人的好家规、好家风不能丢……”听了女儿发自内心的表白，我可以告慰我的父亲在天之灵，告慰亲手缔造我们家家风的列祖列宗：《菜根谭》里孕育出来的好家风一定会芬芳流传，后继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