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我的梦境曾反复呈现科尔沁
呈现一个造弓箭者宽厚坚毅的身影
他高超的手艺和谦卑的姿态，令人敬佩

我的诗曾多次吟诵科尔沁
一个茁壮葱绿的词语，像纷扬的马蹄
布满辽远的大地和天空

我倾慕和向往的地方只有科尔沁
知道终究会用双脚抵达，用灵魂据守
用眼睛还清冥想的债务。但

当这一刻突然降临，我竟禁不住把太阳的长镜头
高高举过大地的头颅：让历史显影，让未来曝光
让上帝的偏袒之心眷顾之意，定格为永恒


那达慕

善骑者骁勇，善射者刚毅
他们都喜欢住在科尔沁，与神为邻
与骏马称兄道弟，一起成为那达慕的赢家

那达慕是众多宫殿中唯一会移动的一座
宏大，静穆，虽没有香案和菩萨塑身
却一样有小取舍，大慈悲

祭拜和默诵都是祈祷的最好方式
在祭拜过天地，神灵，河流，祖宗后
那达慕从来不忘把至高无上的敬奉，献给草和生灵

在科尔沁，每条河流都泊着羊皮筏，岸上埋着亲人
每个敖包都插着经幡，没有一块多余的石头
每场那达慕，都是勇敢和爱一同胜出

清规束缚君子，戒律阻止懦夫
那达慕是集市和道场，也是竞技台和乐园
所有的释放都恰逢其时，所有的快意，都不违初衷

上帝亦有游乐之性，诸神岂无贪玩之心？
何况我一介平民。尽情撒野吧
在那达慕，一切似乎都天经地义

最痛快的还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趁醉意去玩大转轮，像只大鸟俯冲而下
几乎碰到科尔沁葱绿的头发和脸颊

人不可能天天为寻求刺激而冒险
但在科尔沁那达慕，偶尔来声惊叫
是多么惬意和幸福？何况

我沉寂的心需要一声呐喊
来震撼和顿悟。世界需要一种惊艳
让万物心旌荡漾，陡生爱欲


草的颂辞

所有的草都有向死而生的初衷
但却又都死不了，或死而复生——
遵循神的旨意，越弱小，越命硬

科尔沁最多的是草，无边无际
最少的也是——每一位牧民的心里
都只长善良和豪爽这两样东西

科尔沁的每一片草叶上，都拓印着
阳光的经文，牛羊像虔诚的教徒
整夜整夜地诵读，却从不用灯

像露天围栏里牲畜光滑脊背上新鲜的月光
像科尔沁深深的感恩和祝福，轻柔地涂满
比白云和绵羊还要白的脑浆

牲畜牢记河流和草的恩情
草却从不屈服于冰雪和火焰的牙齿
科尔沁永远烙着草的姓氏和印记

草是科尔沁献给大地的颂辞
还有遍地的牲畜粪便，一起匍匐在大地上
再大的流水也不会冲去

看啊，羊粪像黑珍珠，牛粪像倒扣的碗
马粪冒着热气，像刚煮熟的红薯
就连赶来的螳螂，都那么优雅干净

它们一起为草而辛勤劳作，甚至夜里都不休息
草唯一的报答就是长大，至少要长到
不管大小牲畜，低头嘴唇都能够到的高度


蒙古包

用结实挺直的架木撑牢穹顶
用厚厚的苫毡覆盖苦难，遮挡风雪
用时光的结扣盘实韧性绵长的绳带

人睡低矮的木榻，夜夜酣梦
祖宗端坐高处的神位，日日替儿孙劳心
牧羊犬知道把夜里诞下的羊羔，叼进来

夏天比月光还白，冬天比雪还暗点
可月光白在地上，你白在蒙古人的心上
而雪刺眼，你不

秋天没菊花肥，春天没梨花香
可菊花吝啬，枯死也不肯掉一瓣落英
梨花命短，一闪身就走了

只有蒙古包，这科尔沁四季最大的蘑菇
与草原不离不弃，互为独宠
无论转场到哪里，门前都站着女人，趴着猎狗

还有小牛吃奶时冲撞母亲乳房的嘭嘭声
时常在蒙古包的周围回荡。科尔沁
你可知道，我目睹这一情景时有多心痛？

还有跪乳的羔羊，在科尔沁随处可见
蒙古包最像一个个硕大的乳房
等着一个民族一次次扑上去，吮吸


马头琴

正如大器之人并非降生于神赐的时辰
世间所有的天籁，都不发自歌喉
科尔沁只用一缕马尾一块蟒皮，让万物暗哑

或嘶鸣，或呜咽，或绵延，或奔腾……
或独奏，或伴奏，或重奏，或合奏……
所有的音符，都是草原恭呈天地的贡品

像冬天的阳光，以洁净无比的纯度
在我略显沧桑的脸上，慢慢滑落
我的心被煨得激动不已

又像傍晚她到河畔汲水
把一段跌宕的旋律
灌注进我平庸的一生

更像一棵开花的树
音符的浆果，挂在季节之外的枝头
等待采摘

其实最像的是我最喜欢的两个比喻：
温婉如女人坐在羊毛毡上哺乳
发力时像晚开的山丹花，短促而隐忍

当一匹马昂起头来，音符如太阳
散射耀眼的光芒；节律如月亮，有了重量
一个民族就永远告别了被征服的屈辱

当乐曲终了，演奏者慢慢收起弓来
他带走的沉静，正从我体内一点点渗出
留下的辽阔，比科尔沁草原还大


馈赠

科尔沁送我一把刀，我会常用
送我一把剑，我将随身携带
送我一副马蹄铁，我不会轻易说出来

送我一块石头，河边上不大不小的那种
镇纸，垫桌脚，当一把口琴吹奏
装在口袋里磨手——

把长的磨短，尖的磨圆
把所有的手指磨成机抒——
听命。勤苦，遵心，不乱伸

科尔沁送给我这么多
包括沉稳的睡眠和一腔顺畅的呼吸
就像把眼白送给眼眸，把爱送给爱的人

我真想死后埋在这里
化成一滴水，一抷土，一堆有机肥
哪怕只够养活一棵树，几棵草，一群蚂蚁


没有结束的抵达

旅游总是短暂，那达慕总会结束
我还会来看你的，科尔沁

但我不会在你葱绿茂密的时节来
也不会在你飘雪的时节来
我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节来

——辜负了你的初衷，却不会再辜负
我深藏已久的梦境：
倾慕你的灵魂和体香，胜过容颜，但

都比不上对领着雏马喝水的一匹母马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