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车沿上
牛车走得很慢,很慢
车上有我,还有绿花的被子
车后跟着柔顺的大狗:阿黄
父亲并不急于赶路
车子晃啊晃,玉米、高粱在我们周围疯长
进入田野,父亲一边将东西装上车
一边教我辨认昆虫和野花
一架缓缓的牛车,夕阳里
载着木香的柴草、温润金黄的老玉米、锋利的豆荚
走近篱巴墙
这么多年,我一直害怕
害怕一片泥泞和一道坡
害怕看到父亲青筋虬盘的手臂和脖子
牛在前方拉,他在后边托
他的脚迅速陷进泥土,一寸一寸
触目惊心
大黄被父亲抱回时,已经死了
撞它的大货车早没了踪迹
那头很老的牛被买走时
父亲的手有些抖,眼圈湿润
沉默中,我跟着父亲,走出好远
他拐进一家小店,为我买了水果糖
我记得,父亲的眼泪,是甜橙味的
父亲老了,还是那样瘦,瘦而弯曲
像极了那头老牛
我的大黄,父亲的牛车,应该还在那条小径上
慢慢摇晃着,晃着晃着,就远了
《六根铅笔》
因为我一定要上学
父亲只好去求人
五岁的我还不够上学前班的年龄
父亲拉着我,求了校长,再求老师
黄瘦的脸上,尽是讨好的笑
那天微雨,我们从一个教室走到另一个教室
终于有位老师接纳了我
插班到二年级,旁听生
一个月后就是考试
我只顾兴奋,竟忘了带笔
我急急地去,又讪讪地回
老师说没有我的试卷
半路上,遇到匆匆赶来的父亲
他蹲下身,取出我的文具盒,放入刚削好的新铅笔
整整齐齐,花花绿绿,闪着光,一共六根
就像父亲陈列在院中光洁的犁铧
所有的笔尖都指着同一个方向
一对大手握住我的双肩
姑娘不急,早晚会派上用场
在白杨夹道的乡路上,他拉着我的手
讲起东北的桦甸,林深水长,曾有抗战硝烟……
《父辈》
父亲时常提起我未曾谋面的姑姑
他说她那么小,刚刚几个月,多病的奶奶没有奶水
他说,他们抱着那么小的姑姑在外边玩耍
回家时,姑姑已经没有了呼吸
卧在炕上的奶奶知道了这个消息,竟没流一滴泪
他说,他还有几个未及长大的兄弟,可他只怀念这个小妹妹
一定是那天他们跑得太猛,让她吃了太多的冷风
父亲,说着说着,就哽噎了
现在的姑姑是父亲唯一的妹妹
体形健壮,一脸平和
从教师岗位上退休
跳广场舞,垒长城,忙碌欢愉
父亲说,姑姑这样慢慢长大
多么让人欣慰,那语气
又是多么意味深长
大伯是一队之长
在阡陌纵横中指挥若定
也说老就老了
一只眼睛视物困难
沉默寡言,喜欢吃甜食,见到我们就笑
仍然守着那片山林,不肯离开半步
如今,菜园就是二伯的学生方阵
整齐而又水嫩
退休几年的他推着小车捡拾畜粪,播种,浇水
俨然地道的农民
一壶老酒述平生
他立在一行行黄瓜芹菜中间
隐去了校长的名称,淡若清风
父亲放下锄头,进城
仍离不开泥土
骑车去近郊,种几垄玉米与小菜
或戴上老花镜,读几行书
仿若赋闲的学者
大伯在山里拾蘑菇摔了肋骨
父亲骑车摔了锁骨
明晃晃的纱布衬着漆黑的脸庞
老兄妹四人静静地
瞅着,看着,惺惺相惜
父亲,养好了伤就回家吧
母亲已煮好了饭菜
读几页书
一笔江山,三国演义
再写几行字
从遥远岁月里打捞出来的,定是
字字珠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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