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似乎对绝大多数诗人都有着某种牵引,“巴山夜雨”从一首诗演变为独特而鲜活的文化基因,成为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坐落于此的缙云山,在历史和诗篇的相互滋养中,一山、一江、一座城、一些诗,形成了“山水养人、人塑山水”的共生关系。这个地理坐标,正在以诗歌的荡漾之势向外延展,转变为日渐鲜活的文化符号。
说到缙云山,不能不说到缙云山下的西南大学(原西南师范大学、西南农业大学),西南大学的现当代诗歌传统对中国诗歌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因为有前辈吴宓、方敬、吕进、邹绛等先生的引领,有中国新诗研究所40年耕耘,600多位博士和硕士从这里走出,他们已经成为优秀的诗歌理论批评家、学者、教授,包括活跃在当代诗坛的诗人李震、李怡、蒋登科、王珂、江弱水、北塔、向天渊、段从学、张德明、杨四平等,这是堪称浩荡的阵容。他们的诗歌存在与西南大学、与缙云山血肉融汇,以前如是,以后也不能剥离。
嘉陵江从源头一泻千里抵达北碚,然后流经沙坪坝、渝北、江北,最后在朝天门汇入长江奔向大海。我在长诗《水经新注·嘉陵江》里已经有过记录:“康熙年间行脚的船帮、马帮、人力帮/在米行、油行、酒家、客栈里/听他们听不懂的巴山夜雨/一壶酒可以称兄道弟/没人惦记那块似是而非的碑/北碚在上游五公里云集乱世精英/顺水而下,疑似银河落地了/小小村落,李商隐只能抱恨错过。/翦伯赞在土墙木楼的寓所/把《中国史纲》白纸黑字写成大河/梁漱溟竹木夹壁搭建的勉仁书院/后学趋之若鹜/老舍《四世同堂》走过的石板路/石板与石板拼接京腔,没有走调/梁实秋《雅舍小品》取嘉陵水泡的茶/茶针浮动的雅,清新脱俗”。1937年,缙云山成为文化内迁的重要驿站。复旦大学迁址山下,老舍、梁实秋等文人在《北碚杂忆》中留下大量关于山的书写。山中的太虚台(太虚法师讲经处)与复旦大学登辉堂形成精神呼应,使自然空间成为抗战文化记忆的物质载体。缙云山是重庆著名抗战遗址,是重庆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自然景观也由此成为集体记忆的叙事道具。
“缙云山诗会”从2019年开始,已经举办了六届。天南海北的诗人都来参加过。不少诗人为缙云山留下了优秀诗篇,集结成新一册的《缙云新韵》。中国有“三山五岳”之说,其中既包含自然地理,也承载了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在缙云山寻找一个词》这首诗里,我特意打破了传统名山的符号化认知,以“缙云山不在三山五岳排位上/不说话的石头饱读诗书”,确立了这座山的价值。虽然它不在“三山五岳”之列,但文化的不可复制性让我们清晰地看见自然滋养人文创造,人文又不断赋予自然以新的意义。
《缙云新韵》这本诗集是缙云山新生的文化风景,也是缙云山文化输出的重要载体。黛湖总是不断出现在诗人的歌咏中,而金铃子的《黛湖》尤为出色,诗人将自然景观与历史文化巧妙交织,构建出一个充满诗意与情思的艺术空间。开句便以“什么样的诗句可以把一潭湖水养成青绿”的诘问,赋予黛湖诗意的灵性,将读者瞬间带入对自然与文学关系的思考。诗人以山谷、泥土、虫鸣、松鼠等意象勾勒出黛湖的生态图景,为情感抒发铺陈了静谧而富有生机的背景。李商隐雕塑的出现成为诗眼,“左手摸着胡须,如同摸着旧爱的纹理”,这一极具画面感的描写,将历史人物形象与情感具象化,让诗人的思念有了真实的触感。“拿着花朵的石雕,好像一个人,划开了时空”,巧妙地打破了现实与历史的界限,使李商隐《夜雨寄北》里的经典意象“巴山夜雨”“秋池”自然融入黛湖,实现了古今情感的共鸣。诗歌温婉的基调饱含深情,“打湿那个在长廊避雨的女子,《夜雨寄北》的诗句,散落一地”,将抽象的情感转化为具体可感的画面,黛湖的雨就成了相思的泪。“总是有人去把它拾起来。总是有人,认为。她就是那个,装得下相思的人”,如此黛湖也是那个相思的人了。相思之情在不同时代、不同人心中的延续与传承,含蓄而余韵悠长。整首诗构思精巧,叙述细腻,在黛湖的山水之间,呈现了一场跨越千年的情感对话。
萨仁图娅的《诗在你在——致天琳》,以细腻的笔触与真挚的情感,勾勒出诗人与傅天琳之间的深厚情谊,同时也展现出对傅天琳独特人格魅力的赞美与深切怀念。“在这冬季收藏的时光,我才来北碚把你看望”,点明时间与地点,“冬季”一词既暗喻生命的凋零,也营造出思念的清冷。“燃一炷心香祈祷隔世无距离”,借助“心香”这一意象,把思念升华为虔诚的祈愿,突破生死界限,传递出浓烈的情感。“同品娓娓道来的柠檬黄”,“柠檬黄”的色彩,增添了一抹温暖和明亮,既象征两人共度的美好时光,也暗示天琳如柠檬般清新、独特的气质。我特别喜欢“笑意盈盈的花甲女生爱花爱美总像十六岁一样”,这样的句子冥思苦想写不出来,恰恰却是如此过目不忘。傅天琳是我在重庆称之为“天琳大姐”的诗人,“笑意盈盈”是她的标配,爱美爱花,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样子。几年前我回重庆同她见面的时候,我们喝茶、聊天,免不了聊到诗歌的话题。印象特别深的是,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热衷出自己的文集,她说绝不出自己的文集,如果不写了,就编一本诗集,只选自己满意的99首诗歌,诗集就叫《傅天琳诗歌99首》。我说出版社都会抢着给你出的,我也抢着给你做这本书。她一连几句好啊好啊。读到萨仁图娅这首诗,感觉缙云山飘过的云朵里,就有傅天琳干干净净的诗句。
这座山属于川东平行岭谷的组成部分,形成于约7000万年前的燕山运动,最高峰狮子峰海拔只有1050米,明代曹学佺在《蜀中广记》里描述为“如屏风叠翠”,“晨霞未散,万壑生光”。更为重要的是,一座山丰富的人文积淀使其精神的高度始终无法丈量。一年一届缙云山诗会的坚持,让我们直观地理解了真正的诗意永远生长在自然与人文的交融之处,“巴山夜雨演绎上千年别情、隐情,有一滴留给自己够了”,而缙云山正是这一份诗意长久的见证。
(作者系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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