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沙,青春如潮》是由《诗刊》社编、南方出版社出版的一部以三沙为主题的诗歌合集。这部诗选在当代海洋诗歌谱系中呈现双重特质:一方面,它以三沙这一特定地理空间为焦点,深化海洋诗歌在地域书写中的美学探索;另一方面,其将青春话语融入国土叙事的方式,为家国主题提供了更具代际特征的表达范式。宋明炜指出,青春这一别具一格、充满活力的形象,激起各种新鲜的政治、文化与文学想象范式。这部诗选收录的海洋诗歌呈现出的当代青春特质,可从具有新生质素、创造精神与追求个性解放的现代“五四”文学传统中寻找到精神资源。被誉为开一代诗风的郭沫若诗集《女神》,其中的海洋书写回荡着“五四”时代狂飙突进精神的强音。《三沙,青春如潮》的青春特质正是通过“生命迸发式”的海洋书写得以呈现。
这部诗选呈现出独特的文学现象,从50后至00后的不同代际诗人,通过海洋意象的青春化编码,实现跨代际的抒情共同体建构。在文学创作与批评的视域中,青春性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生理阶段指称,演变为一种诗学品质,即在诗歌语言、形式及精神自我更新的可能性,它不囿于生物时间,而体现为文本内部的能量。《三沙,青春如潮》中不同代际诗人的海洋书写形成一种充满活力的对话系统,恰恰证明了青春作为诗学方法的有效性。诗选所流露的海洋意象体系之壮阔特质,与青春表达之间存在着同构关系——前者以自然客体的庞大性为青春生命的蓬勃张力提供了具象化载体,后者则借由主体精神的无限可能性赋予前者以动态的生命内涵,二者在互释中实现诗性。诗选的整体作品同时充满高强度、高速度或高能量特征的诗语,以饱含张力的语言结构形成浸透着青春力量与生命质感的海洋诗学。正如西渡在《椰树下的三角梅》写道:“一匹嘹亮的绸缎/驰过海/一亿个热烈的小太阳/穿过天空的窄门”,这种由极致高亢的音调与明亮炽热的色调构筑的画面,恰是诗人青春心态的诗性投射:前者的壮阔舒展呼应着不受束缚的蓬勃生命力,后者的炽烈奔涌则暗含着青春不可遏制的精神热潮。诗人群体在词汇层面倾向于运用充满青春能量的动词,如“撕裂”“撞击”“迸射”等具有爆发力的语言;在意象层面热衷于具有强烈视觉效果的意象集群,如“惊涛”“礁石”“风暴”等海洋意象;在形式层面,每位诗人对语言节奏的个性化处理,共同营构出整部诗选海浪般的韵律动势。
诗人们以海洋为共同锚点,在对自然伟力的书写中构建起宏阔意象体系。汤养宗将大海的声音比作“世界的胎音”(《大海的声音》),“胎音”作为生命在母体中最初的律动,承载着起源的神秘与孕育的力量,而大海的声音被赋予这样的喻指,成为一种关乎世界本源的象征。陈均笔下的“三宝的航船有奇兽幻人,在海图里吐纳蜃气而成海岛”(《第二夜》),以奇幻笔触尽显自然造物的磅礴伟力;江非的“夜之大海有着黑色的鲸,黑色的背/犹如黑色的马群在草地上拱起”(《夜海》)通过意象转换营造出雄浑又灵动的意境;路也的“自由以蔚蓝色的名义辽阔无边”(《俯瞰西沙》),将抽象之思融入海天尺度,视觉意象升华为精神符码;秦立彦的“它的诞生伴随着烈火与浓烟”(《新岛屿》),以炽烈场景定格岛屿诞生的壮阔瞬间;李啸洋通过诗句“海把心倒进蓝色,汉语便有了澎湃的脉搏”(《汉字生海》),将“海”这一辽阔的自然空间与“汉语”这一文化符号相熔铸;刘博文以“我的下唇是飞鱼/上唇是将其抓获的军舰鸟”(《三沙2号》)通过身体修辞学从而构造人类与自然的共生图景,陈航的诗句“海浪瞄准他的脚底”(《海边即景》)、冯娜的诗句“它放走了我的自由,就像大海交出了鲣鸟”(《赵述岛》),这些诗句同样映射出人体肉身及精神与自然同构的诗学逻辑关系。诗人或借空间尺度的无垠(如胡游《在鲣鸟俯冲的地方》诗中:“飞鱼分开整片的海”、彭杰《海岛纪事》诗中:“落入黑暗的群屿”等),或凭生命形态的壮阔(如刘子睿《珊瑚是大海的骨骼》同题诗句:“珊瑚是大海的骨骼”、意寒《回声》诗中:“船尾造出的巨大白色甲虫”、蔡英明《鲣鸟起舞》诗中:“在海平面完成烫金工艺”等),在人类与海洋的对话中凸显自然本体的磅礴能量,个体感知在巨型意象中获得崇高的审美体验。蒋在的“你抓住桅杆/无数鲣鸟向你飞来/那时候,你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也挺好”(《深海航行》)与杨依菲的“当那永恒而宽广的某样东西彼时/流经我的血管,我感到我被放大,从一个人/被放大为所有人”(《永兴岛主调:踏平坎坷成大道》)皆从辽阔的外界景观转向内在之思,二诗指涉“个体与宏大”之间的关联命题,在有限的生命感知与无限的自然场域之间实现诗意的耦合。整部诗选构造壮阔的海洋意象体系,通过空间的无垠、意象的巨硕及主客对比的悬殊形成三重支点,形成超迈的审美境界。
高强度、高速度或高能量动词作为一种激情的语言现象,其意义不仅在于修辞效果的强化,更在于它们构建了一种“生命迸发”的文本范式。这种语言形态通过特定的诗学机制,转化为极具生命能量的文本。诗选中凝聚着诸多具有冲击性的动词,它们凭借内在的语义势能,将富含青春生命的精神特质熔铸为可感知的动作形态。这类动词不仅具备描述性的功能,更具备生成性的力量。沈苇运用“插入”等充满迅猛力度的动词勾勒鲣鸟捕食的壮阔场景:“三百只鲣鸟俯冲下来/三百把剪刀,纷纷插入海面”(《蓝脚鲣鸟》),以器械“剪刀”比喻鲣鸟,凸显鸟群捕食的残酷与壮美。车延高重复使用“咬”这一动词增强修辞力度:“这里盛产浪花/咬出每个岛屿的姓氏/咬出礁石的意志”(《三沙》),礁石以坚硬著称,而“咬出”一词穿透其坚硬的表象,触及拟人化的 “意志”内核,暗含生命韧性的意蕴。李少君的《在海上》以军事化比喻航行:“我们率领着一支鱼的混合部队/ 在大海上劈风斩浪”,“率领”“劈”“斩”等海上航行的动作具有开拓自然的飒爽气概,体现了一种英雄主义的史诗式抒情姿态。伯竑桥亦以军事化修辞书写海洋经验,“头顶战机的音爆像闹钟,提醒雨云边缘的战斗”(《到三沙去》)通过将自然及军事意象并置,提供听觉陌生化的自然感知体验。刘笑伟在《描红》中写道:“这是一个中国士兵/用钻头、锤子和刻刀/在我身体里凿出的颜色/他把这片红,深深描入礁石和我的血液”,“钻头”等锋锐意象增强“凿出”动作的痛感。动词的强度在此体现为从物理表层抵达精神层面,完成爱国情感的具体化转喻(“血液”)。杨克在《南海海眼》中以动物意象强化海的威势:“大海是一头凶猛的母豹 /永不止息地咆哮,腾跃”,“咆哮”以声效传递出大海的狂暴与威慑力,将大海潜藏的汹涌能量通过听觉维度具象化;“腾跃”则勾勒出大海波浪起伏的奔腾动态,刻画出南海所蕴含的生命本能。黄礼孩的《岛屿》中“疾飞”这一动作在“黄昏的夕光”与“辽阔的海洋”的双重映衬下获得超越性,“疾飞”既是对时间流逝的抵抗,又是对广袤空间的丈量,将具体的运动形态升华为某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姿态。李壮通过触觉化的“撬开”动作,将海风侵蚀牡蛎转化为具身的痛感体验:“撬开我的嘴像撬开一只牡蛎/却没收我的声音”(《西沙群岛的日出》),颠覆海洋抒情诗的传统浪漫化视角。苏笑嫣以“蒸腾”一词捕捉地热活动的涌动状态,“大地的腹部蒸腾”(《被抛光的下午》),拟人化处理从而赋予大地以生命体征,既暗示了地质运动的隐秘能量,又象征着被压抑生命力潜在爆发的可能性。诗人作品中的这类高强度动词通过其独特的动能属性与语义势能,形成一种超越常规语言表达的诗意效果:它们在物理层面释放出强烈的动作能量,使静态意象获得动态生命,继而通过隐喻转换将外部动作升华为内在的精神之思。动词的物质性能指与超越性所指之间形成富有生机的阐释张力。
文学场域中的青春特质应当被理解为一种创作姿态和文本气质,这种范式以语言的热能、结构的开放和感知的锐度为核心特征,构成文本生产的动力机制。《三沙,青春如潮》通过壮阔的海洋意象体系、生命迸发式的激情表达、多层次多维度的海洋经验,构筑了一种铭刻着青春气息的海洋诗歌美学。这部诗选的意义在于,它并非将青春简单化地视为书写对象,而是将其转化为一种诗学法则。通过不同代际诗人的创作实践,从而呈现青春作为创作方法论的可能性。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博士)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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