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项羽

    

   一

不管你愿不愿意

太阳就落了

殷红的落日

仿佛一颗硕大的头颅

缓缓地沉入黑暗之中……

你好像听到了触地时的巨响

落日溅起的鲜血

染红了半个天空

 

不管你同不同意

黑夜就来了

如正在涨潮的大海

汹涌的夜色

从天上，从地下

从东、从西、从南、从北

同时扑向你，一起淹没你

夜色中有魅影幢幢

有森林般的刀枪晃动……

 

你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畏惧的你

此刻，心中竟生出莫名的惊恐

——一“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处？

我的一生到此结束？

哦哦，你这不为人知的垓下

将借我的悲剧而青史留名……”

穷途末路的你，苦笑之后

忍不住仰天长叹

天上有无数颗寒星

——仿佛无数只冷眼

漠然地俯视着你

没有一丝鼓励

也没有一丝悲悯

 

   二

你已被围困在这里

三十个白天三十个黑夜了

粮食已吃光

征衣已穿破

没有补给

更没有援兵……

 

而围困却如不断收紧的大网

每时每刻都在向你逼近、逼近

四面攻打

十面埋伏

三百六十个方向的封堵……

你已突围了一千次

一千次，都以失败告终

 

哦，围困你的

不止是刘邦

不止是彭越、韩信

还有不断增加的伤亡

还有不断增加的饥饿

还有不断增加的寒冷

朔风也如死神的口哨

日夜不停地向你狂吹

不仅是嘲笑，不仅是恐吓

还一次次试图掀翻你的帐篷

 

叔父项伯背离了你

军师范增抛弃了你

许多所谓的盟友、朋友啊

因为利益，因为形势

现在，都成了你的敌人……

“啊，走吧！走吧！都走吧

既然这苦酒是我自己酿制的

就由我一个人享用……”

 

每次突围失败退回

你都会独自拄枪于营帐门口

怅然四望——

望破釜沉舟之处

望巨鹿大战之处

望鸿门设宴之处

望鸿沟划界之处

望当年起兵的江东

望定都不久的彭城

望当年的一个个战场

听仍在耳边回荡的喊杀之声……

 

——“饱经战乱的大地啊

到处都有无助的呻吟、哭泣

到处都有无人掩埋的的尸体

一场又一场霜雪

犹如一块又一块白色尸布

覆盖着一片片暗红的血迹

覆盖着一只只不闭的眼睛……

哦，我虽说过‘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但深思细想，还是觉得

造成这无边苦难的罪过

也有我的一份……”

 

“嬴政的暴政持续了那么多年

我和刘邦又互相厮杀如此之久

惊碎了多少美丽的梦幻？！

伤害了多少无辜的生命？！

是苍天动了恻隐之心

决定不让我们继续争斗？

并且决定由我项羽退出

好给天下一个短暂或长久的和平？

如果真的是这样

我愿意遵从苍天的决定……”

 

   三

啊，歌声！歌声！歌声！

这深更半夜的，哪儿来的歌声？！

莫非刘邦已在提前庆祝胜利？

莫非楚地已全部被汉军占领？

 

深情而又忧伤的歌声啊

熟悉而又亲切的歌声啊

在死寂的冬夜分外响亮

一声声清晰地传进营帐之中……

 

歌声一

想你想断了柔肠

望你望瞎了眼睛

榴花谢了莲花又开

郎啊郎啊你怎么一去无音信？

 

昨夜做了噩梦

今夜又做噩梦

怕做噩梦我不敢睡啊

郎啊郎啊你何时解甲回家门……

 

歌声二

去年飞走的燕子

今年又回到巢中

儿啊儿啊你为什么不回家？

有谁比你的娘更亲？

 

娘的腰已弯了

娘的头已白了

儿啊儿啊你再不回家来

就只能看见娘的坟……

 

歌声三

地荒了！没人去耕种

天旱了！没人打水井

哎呀哎呀天旱了

没人打水井……

 

屋漏了！没人修房顶

墙倒了！四面都透风

哎呀哎呀墙倒了

四面都透风…………

 

磨枪的将士不磨枪了

呻吟的伤兵不呻吟了

每个人都在侧耳倾听

每个人都泪光莹莹——

歌儿是用久违的乡音唱的啊

唱歌的好像就是自己的亲人……

 

流泪的伤兵跟着一起唱

流血的伤口感觉更疼痛

歌声啊歌声啊仿佛一只只无形的手

——母亲的手，父亲的手

妻子的手，儿女的手

一颗颗地拉回了将士们的心……

 

你默默地站在营帐外

倾听着这更加狠毒的进攻——

这歌声啊比围困更可怕

这歌声啊比刀枪更夺命

——它夺走的是军心军魂啊

军心散了，军魂丢了

敌人自会不战而胜……

 

但你没有办法去堵住唱歌人的嘴

也不能安抚这些伤残将士们的心

你只能无可奈何地任由那歌声

一点点地消磨着将士们战斗的意志

一点点地摧毁着自己残剩的信心

 

   四

“啊啊，拿酒来！拿酒来

把剩下的酒全拿来

让我们喝它个尽兴

喝完酒，就去杀敌

就去作最后一次突围

不管是彻底的输

不管是暂时的赢……

 

“啊啊，我也好想唱歌啊

我也想用歌声

表达刀枪表达不了的感情

请把酒喝光！请把泪流尽

请让我也把自己心中的歌儿

唱给你们听

唱给我的美人儿听——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哦，你的歌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短成一串串无奈的泪水

落进酒里，滴在地上

打湿了将士们又脏又破的衣襟……

情不自禁啊，你摇着头

颤颤地捧起虞的脸

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把她亲吻

 

令你惊奇！令你意外啊

虞并不像一般的弱女子

面对绝境之中的你

面对绝境之中的自己

哭哭啼啼，战战兢兢……

虞比你更加镇静从容

 

虞的脸上，竟然没有一滴泪水

有的只是与这个清冷灰白的冬天

极不相称的灼热和绯红

虞的双眼里，竟漾着异样的微笑

那微笑就像是春水、春风

 

她大声地对你说：“大王啊

让我为你跳一个舞吧

就算是我为你们最后的突围壮行

大王啊，千万不要为我担心

无论生死，你都是我最敬最爱的英雄

大王啊，你一定能够冲出去

凭你的力量，凭你的神勇

你一定会东山再起，重振雄风……”

 

虞跳舞的道具也与众不同

不是一把绢扇，也不是一条红绫

虞挥舞着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

虞昂首挺胸，目光灼灼，动作刚健

比所有的将士都英气逼人

虞在营帐里，尽情地跳着，舞着

虞把自己舞成了一朵怒放的腊梅

舞成了一团旋转着燃烧的火焰

虞嫌那火焰燃烧得还不够猛烈？

虞索性把宝剑指向自己的咽喉

用自己的一腔热血，火上浇油

让那火焰烧得更加旺盛……

 

虞缓缓地倒在你的怀里

深情地凝视着你的眼睛

——大王大王！你千万不要泄气啊

千万不要辜负虞儿的一片苦心

没有了虞儿的负累

大王会百倍轻松、万分英勇

虞儿希望你胜利啊

虞儿相信你一点能成功……

 

虞在你的怀抱里死了

虞的脸上，凝固着幸福的笑容

虞在你的怀抱里死了

但她望向你的目光

仍然明亮在你的眼前

仿佛东方的两道曙光

向你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黎明……

 

你真想拿起虞的小手

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啊

——是你一时流露出的悲观无奈

才使虞做出如此激励你的决绝举动……

“虞兮虞兮，我的美人

我枉称霸王啊！在我的心目中

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你坐下来，把虞横放在双膝上

把头深深地垂放在她余温尚存的前胸……

 

   五

你就这样失去了虞

你还将失去什么？

你已不去多想

你已开始突围

为了虞用血写下的遗嘱

为了虞圣洁无私的爱情……

你像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

格外疯狂、凶猛

 

因为听到了你的抱怨？

你的乌骓马这一次也格外卖力

它不但驮着你冲锋厮杀

自己也不时咴咴地嘶鸣着

扬起前蹄后蹄

猛踢围追堵截的敌人……

 

你身边的将士越来越少了

你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了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你的斗志

你把手中的长枪

挥舞成一条狂怒的闪电

上下翻飞，横扫千军……

 

敌人越杀越多

追击越来越猛

更有荆棘撕扯

更有沼泽陷害……

但什么能阻挡得了你项羽呢？

你虽已伤痕累累

你虽已筋疲力竭

但还是摆脱了敌人

冲到一条大江的江堤上

勒马横枪，一边喘息

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大江

打量着左右的环境……

 

啊，这是你认识的大江

——乌江

江那边，就住着父老乡亲

面对近在咫尺的江东啊

你却突然犹豫起来

——我怎么有脸回去啊

跟随我南征北战的八千子弟

全都战死了！现在，跟随我的

除了这匹战马

除了这几个伤兵残将

剩下的，就是我自己的身影……

 

   六

一个老人，一条小船

仿佛从梦幻中划出

轻轻地停在你的面前

老人微笑着把你邀请

——上船吧！英雄

让我把你渡到江东

哦哦，你问我是谁？

我是小小的乌江亭长

是你的崇拜者

更是深爱你的乡亲……

 

英雄啊，快上船吧

江东虽小，却也纵横一千里

人口近百万，足够你安身立命

英雄啊，只要你过了江

你的敌人，至少是暂时奈何你不得

只要你过了江

重整旗鼓，再图霸业

就一切都有可能……

江东人仍会像过去一样

支持你！跟随你

与你同心携手，与你生死与共……

   

老亭长的小船

老亭长的话语

让你万分感动

但你望着晨雾中的江东

听着隐隐约约的鸡鸣

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断然谢绝了老人的美意

——哦不不！我不回江东

我绝不回江东——

 

“我无法面对八千子弟的遗孀寡母啊

我不能交还任何一个孤儿的父亲

八千子弟啊八千子弟

我连他们的尸骨散落在哪儿

都说不清楚！我更不能说出

他们每一个人的遗愿

我甚至不能说出

他们每一个人的姓名……

 

“于心不忍啊于心不忍

我如果回到江东

已经得势的刘邦

岂肯就此罢手？

他一定会追杀过江

继续你死我活的战争

到那时，我能否胜利还很难说

但是啊，肯定会有更多的黎民百姓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何德何能，怎么可以

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父老乡亲……

 

“唉唉！说句心里话

我也是真是厌倦了和刘邦打仗

和这样一个无耻的流氓无赖纠缠不休

真的是让我感到屈辱扫兴窝囊透顶

为了保住他自己的性命

为了实现他个人的野心

他竟然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弃如敝履

竟然要和我分享用他的父亲熬制的汤羹……

唉唉，输给他是奇耻大辱

赢了他也不觉得光荣

真不如就此了结

去九泉之下陪伴我心爱的美人……”

 

   七

没有说完的话儿

你不想再和老亭长说了

也没有时间说了

已能听见追兵密集纷乱的马蹄声

已能听见“活捉项羽”的呐喊声……

 

“回想自己这么多年的征战

真的有愧江东父老那样的厚爱啊

与章邯的鏖战

与刘邦的斗争

从来就不是为了他们

第一次见到嬴政时

我对叔父说的话就是

‘彼可取而代也’

从一开始起兵

我就是为了替楚国报仇

为了替我的被秦军杀害的祖父报仇

为了夺回我们项家的贵族的尊荣

 

“啊啊，小战了无数次

大战了七十场

我真正的动力，最大的动力

也许更是后来楚怀王的那一个许诺

——谁先杀进关中

谁就封王关中……

古往今来，英雄草寇

在枪林弹雨中穿越

在刀山火海中拼搏

谁不是为了那一个‘王’字？

刘邦不是为了百姓起义

我也不是为了百姓牺牲……”

 

人之将死，你想了很多、很多

惟独没有想过后人会怎么评说你？

你行你止，从来都只服从自己的内心

什么都听别人的，连怎么个死法

怕也没一个意见一致的结论……

政客们也许会笑你幼稚

道德家也许会骂你残忍

统治者也许会视你为魔鬼

老百姓也许会视你为英雄

女人们也许会迷恋你

军人们也许会崇敬你

侠客也许会钦佩你非凡的豪爽义气

诗人也许会称赞你残存的几分人性……

但也许也许，所有的“也许”

都不在你此时此刻的思考之中

 

   八

“谢谢你啊！老亭长

谢谢你及时的救渡

谢谢你真诚的希望和鼓励

我虽然拒绝了你

但仍然感激你的大恩

 

“无以为赠，就把我的乌骓马

送给你吧！我已经用不着它了

送给你，也能保住它的性命

它已跟随我征战五年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怎么能够忍心

再让它为我殉葬？

请你好好待它

就像待我一样

请把它当做我或者是我的弟兄”

 

你把乌骓马送给了老亭长

又把脸转向了追杀到眼前的汉军

“听说刘邦正用赏千金、封万户侯的高价

收买我的人头呢！那我就做个人情

把头送给你们几个吧

以奖赏你们对我的穷追不舍

以奖赏你们跑到了最前面

嗯，我一点儿也不恨你们

作为将士，就应该这样争先立功……”

 

“啊，我挚爱的虞已经死去

我的战马啊也已经送人

我的头颅呢，我就是不送

他们也不会替我留着的……

再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

就让我在他们动手之前

结束这三十一岁的生命

哦！绝不能在我活着时

给刘邦羞辱我的机会

他不配啊！一个卑鄙下流的小人

怎么能配得上羞辱我、杀死我？！

杀死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除了我自己，谁也不配享有这样的光荣！”

你大笑着拔出佩剑

朝向江东，深深地作了一个长揖之后

慷慨自刎……

 

（可惜的是，你没能看到你自刎之后

那些人争抢你尸体的场景

那真是一幕热闹非常的喜剧啊

——热闹得令人心寒齿冷

他们互相践踏、互相厮杀

每个人都恨不能独揽大功

他们哪里是在抢你的尸体啊

分明抢的是刘邦许诺的封地和黄金……

那个叫王翳的，抢得了你的头

叫杨喜、吕胜、杨武、吕马童的

抢得了你尸体的其余部分——

据说他们真的为此平分了赏金和封地

五个人还各得了一个侯的官爵

也算是没有白为刘邦卖一回命……）

 

   九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如这冬夜里的一个春梦

英雄梦

霸王梦……

蘸别人的鲜血写开头

蘸自己的鲜血写结尾

结尾处

后人又为之点缀三两株闲花野草

装饰成一个千古传诵的传奇

情节不变

意味常新……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又都刚刚开始

夜色晨雾开始消散

太阳开始再次升起

春夏秋冬开始新的更替

争权夺利开始新的轮回

欲望不死

战争永生

舞台不变

演员常新

 
                  2011、10 改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