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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横峰已经是傍晚了。在赶往晚餐地点的乡村道路上，我遇到了一部分同学。大家拍了一张在乡村道路上行走的背影。而晚霞美得不可言说，作为我们的背景。

这是2019年8月的末尾，《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在江西横峰县举行。这也是江西历史上第一次承办青春诗会。

横峰是方志敏的故乡，“可爱的中国”愿景成为现实，活跃跃的创造在年轻人身上持续体现。山水人文的红色与绿色相得益彰，举目皆是青山绿水，当地的宣传口号中，秀美横峰是重要的词组。几天的活动都在这红色基因浸润的绿水与青山中进行。

我们这一届总共15名学员。其中，出生于70年代末的有3人，出生于90年代的有3人，年龄最小的童作焉出生于1995年，当时才24周岁。15人中，我的年龄恰好卡在中间，有7位同学比我年龄稍长，有7位同学比我更年轻。

对我来说，参加青春诗会是个持久的梦想也是不敢相信能够实现的梦想。此前曾经连续四五年投稿，最好的成绩，也就是上了一期“青春直通车”栏目。但幸福来得太突然，2019年的6月11日，第35届青春诗会参会名单公布。那两天，15个年轻诗歌写作者的名字都成了百度搜索热词。

和前面几届一样，诗刊社为15名学员每人出版了一本诗集，组成一套诗丛。报到的时候，大家领到了这套加急印刷出来的第35届青春诗会诗丛。当天晚上，大家相互召唤一声就在宾馆的房间里汇合了。小小的房间里挤了太多的人，一下子显得凌乱起来。但同学们都很兴奋，没有谁讲究，就那样蹲在凳子前、趴在床垫边，忙着相互签名赠送彼此的诗集。

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说今后很难有机会凑齐15人在一起，不如共同在整套书上签名纪念吧，安排一个人保管。这两套全体学员签名的诗集现在还保存在我书房。

这样一阵折腾后，大家突然就变得熟悉了，仿佛认识已久，没有半点生疏感。

31日晚，活动启动仪式举行后，从活动现场回到宾馆楼下，遇见一位同学在门口踟蹰。问了一下才知道他因自身原因没有吃晚饭，又不想给主办方添麻烦。我给他出主意：可以吃鸡蛋，就用房间里的热水壶加热做水煮蛋。于是，两个人跑到小超市买了一袋生鸡蛋，拎回了酒店。

这位腼腆的同学最终没能吃上这水煮蛋。第二天我才知道，热水壶的水开了之后马上就会跳闸——我忘了提醒他：煮蛋时应该打开壶盖才不会跳闸。

就在我们买鸡蛋的时候，有同学在微信群里吆喝去某个房间聊天。一到那里，就听到有热心的人提议：继续刚才回宾馆车上的话题，我们这一届的学员中应该推选一个班长，为大家张罗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推着推着就开玩笑地推到了我——所以我们这一届的同学们，至今都开玩笑叫我班长——实际上，青春诗会从来没有过设立班长一说。而之所以会推到我，大概就如那个笑话故事里说的，一群人开会要选一个后进份子，正在为难之际，一人恰好起身上厕所，大家就一致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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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诗会最重要的环节是改稿。诗刊社邀请了陈先发、胡弦、汤养宗、刘笑伟、杨庆祥、傅菲等人担任本届的指导老师。我被分在了陈先发老师指导的这一组。但事实上大家的学习并不那么固定。各组指导的时间不完全相同，一些同学就相互串门，有意到其他组别去“蹭听”。再加上导师们总是在活动间隙里见缝插针地开改稿会，分析、讲解，所以每个同学其实都差不多蹭到了6名导师的指导。

陈先发老师在点评指导前，先细看了大家的稿子，也了解了大家的生活。所以他的真诚点评结合了学员的写作经历和工作生活，都能切中要害。对于作品更成熟的学员，陈先发老师点评时要求也更严苛一些，多提意见与不足；对于我这种作品更幼稚的学员，陈先发老师点评的时候又更宽容一些，多提鼓励与建议。除了诗歌写作，他甚至还结合自身的经历与人生阅历，对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工作生活都提出了建议。

导师并不是仅仅提指导意见，陈先发老师还直接动手帮我改了在横峰即兴写的一个诗稿。

我记得那个稿子写的是当天在梧桐畈采风所见所想，取了个标题叫《梧桐畈之夜》：

我们穿过油画，借由晚风恋人般的手

将千亩芙蕖的亭盖逐一抚摸

白鹭有着修长的身子，与夜幕互补

它勤于捕食迟不归巢，夜色就总不到来

路遇土生土长的村民深入花径散步

他们也有着散文般的闲适与新潮

白露将近，莲实已老而荷香未老

陈旧的草木与老旧的天鹅倒影交错

画荷的王冕已在夏天来过还将再来

梧桐畈的这些事物，都仅是前奏

这是葛乡横峰的夜，这是莲荷乡的夜

这是义门村的夜，这是梧桐畈不同于别处

的夜。这是乡村缓慢生活里惊艳的夜

隔着亭台的轮廓，我们举杯在绰约处

剥掉莲子的褐色莲蓬留下禅意的空洞

执在少女手中的那一朵，长着躲闪的眼睛

现在天南海北的名姓再次填满莲房

用不带醉意只带花香的词语忆江南

今夜，梧桐畈要将提前开过的水芝重开一遍

木栈板上的人，只聊无用而美好的事

就像世代农耕贩藕于市者

偶尔也会走神，移情于荷花的明艳和暗香

陈先发老师拿过去细致改了一稿，将内容发回给我：

我们穿过油画，借由晚风微热的手

将千亩芙蕖的亭盖逐一抚摸

白鹭修长的身子，与夜幕互为补偿

它勤于捕食迟不归巢，夜色却总不来

土生土长的村民在花径漫步

对襟袄上有轻烟般的散淡

白露将近，莲实已成而荷香未老

半枯的草木与偶至的天鹅倒影交错

画荷的王冕已在夏天来过，它仍会再来？

梧桐畈的这些事物，仅仅是前奏

梧桐畈不同于别处

的夜。在乡村的缓慢中该如何书写？

隔着亭台的轮廓，我们举杯

褐色莲蓬执在少女手中长着躲闪的眼睛

来自天南海北的名姓

填满这木栈板上的暗夜

遗憾的是，幼稚如我，当时竟然没有完全按照老师的修改意见，而是只对照改动了其中一部分，另外一些句子还是保留自己的想法，拿去发表了。

如今回头来看，那时真是年轻啊，不清楚一位老师愿意耗时耗力亲自动手对学生的稿子进行逐字逐句修改，是倾注了多少的感情。后来我知道很多名家即便愿意为文学晚辈做指导，也都只是停留在口头上提出一些修改建议。此时才明白青春诗会中导师的投入与重视。而随着年岁渐长，回头再看当年的习作与改稿，也更加感受到了导师改动之处的魅力。

后来，陈先发导师还给我写了一段点评文字：可能跟漆宇勤成长于乡村，又长期忙于基层发展之实务的人生经历有关，他的诗歌中有一种较为强烈的现实关怀。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试图在此基础上努力构建一种内省的、批判性地写作维度。他从乡村截取的断面，有独特的个人性，与其相关的诗歌中场景开阔，叙述有力——我曾说：“诗是从观看到达凝视”——漆宇勤对乡村深刻的凝视，给他的写作提供了值得期待的前景。

3

梧桐畈只是我们采风的其中一站。除此之外，大家还先后沉醉在了秀美横峰的田园风光、村落民居与革命旧址中。在姚家乡，在漆工镇，大家走进方志敏故居，走进闽浙赣省委革命旧址群，走进中国剪纸文化展示馆，走进好客王家的民俗馆。横峰的新农村建设和文明乡风、文化底蕴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漆工镇，大家都笑我回到了本家本性的家。我也笑称自己可以在横峰当一回冒名的主人，从斑驳的围墙上摘了几个凉水瓜（薜荔）给大家把玩。

但印象最深的，还是梧桐畈。我似乎是在横峰第一次认识“畈”这个字，并从此深深喜欢上这个诗意的文字。

9月1日晚上，在梧桐畈的千亩荷塘，活动安排了青春诗会荷塘诗歌朗诵会。江南莲乡的月下读诗，荷风促浪，别有风情。多年以后，当我们那一届的学员们聊到青春诗会，自然而然首先就想到了梧桐畈的诗歌之夜。那个环境里，面朝莲塘与月色，融入到诗歌的纯粹之中，大家都很放松。美好的雅集现场，一群人说着说着就在夜色里说到要为梧桐畈写一组诗。横峰县委宣传部与诗刊社当场就决定以“梧桐畈之夜”为主题进行小型征诗活动，从大家写梧桐畈的诗歌中评出优秀作品予以奖励。这个奖项后来被敬丹樱、吴素贞、周卫民夺得。

彼此照亮着相聚的时间美好又短暂。这让大家都无比珍惜。几天的行程中，大家不停拍照合影。因为团队中有着在电视台做编导的吴素贞，也有着几位对于造型与光影高度敏感的女诗人，还有对于摄影审美有着专业见解的同学，拍出的照片都很漂亮。

当时就有诗刊社的老编辑说：我发现你们这一届是最喜欢拍照的，也是大家协作配合得最好的一届之一。后来曾子芙编辑在她所写的第35届青春诗会侧记中也提到了这个方面。

确实如此。河边嶙峋的石滩上，大家留影。枯瘦的水与石，宛如苏州园林里石头的感觉。村头葱翠的竹林里，我们合影。席地而坐的几张照片，却显出随意与诗意，有了隐逸般的感觉。新农村建设的墙绘前，我们拍照，后来成了很多同学经常放在媒体上的照片。还有更多，中巴车上、梧桐畈的木廊下、酒店前台的背景板前、荷园的观光木栈道上……我们的集体照亲密无间，一次次露出青春的笑颜。

从来不喜欢照相的我，也逐一拉着14位同学一个个分别留下了合影，也留下了珍贵的记忆和档案。

在横峰，我第二次见到前辈诗人舒婷。秀美山水间，一边走一边聊，也拉着她合了一张影。我后来又与她见过几次，但一直没有合照，总感觉都有些遗憾。直到近日翻看青春诗会的照片集，才猛然发现其实当时就曾合影了。真是奇怪，才短短五六年的时间，记忆就如此模糊。

从横峰归来，大家依旧通过网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偶尔在纸上相会，感觉总是那么亲切。诗刊社也依旧保持着对学员们的关心与扶持。除了在刊物上推出第35届青春诗会专号和多次在公众号上重点宣传外，最重要的，就是对大家诗集的持续推介。

9月11日，中国诗歌网发布消息，说第35届青春诗会诗丛由南方出版社出版后，广受欢迎，最近再版上市。“这也是青春诗会诗丛历届唯一再版发行的”。10月16日，诗刊社公众号又发布消息说，第35届青春诗会诗丛受欢迎，出版两月即加印。

我后来收到过两次再版和加印的样书，在当时的图书市场环境下，诗集能够再版加印，不得不感叹青春诗会品牌的影响力。

这套诗丛共15本，分别是马泽平的《欢歌》、胡飞白的《活着若无不妥》、贾浅浅的《行走的海》、敬丹樱的《槐树开始下雪》、孔令剑的《不可测量的闪电》、童作焉的《失眠术》、林珊的《好久不见》、漆宇勤的《靠山而居》、王子瓜的《长假》、吴素贞的《养一只虎》、徐晓的《幽居志》、黍不语的《从麦地里长出来》、年微漾的《扫雪记》、纳兰的《纸上音阶》、周卫民的《命运遗迹》。

我闲来无事，将这些书名串成了一个游戏之作：

好久不见，槐树开始下雪

扫雪记也能扫出纸上音阶

长假里且著一部幽居志

亲爱的，那不是命运遗迹

是行走的海

从麦地里长出来的人靠山而居

养一只虎也有呼啸山林的欢歌

活着若无不妥我们决不修炼失眠术

等待不可测量的闪电照亮这人间

兼具书法家身份的飞白马上用漂亮的钢笔字将这段集书名的分行文字书写了出来，同学们都觉得无比飘逸。

除了诗刊社对诗集的推介，同学们也都在积极为群体亮相做出努力。我记得15个同学里，有三位博士、两位硕士。这些科班出生的同学，都能写漂亮的文艺评论。我记得后来最少有徐晓、王子瓜、纳兰分别写了一篇关于诗丛的综合评论，发在了不同刊物上。评论之外，诗刊社的老师还组织了大家的稿子集体亮相于《延河》杂志。年微漾组织同学们的稿子在福州一个刊物上集中推出，他还动员他家的几只猫给大家当书模，每本书拍了一张海报图用于宣传。我向江西省文联主办的《星火》杂志主编一提，他马上委托我组织了一个第35届青春诗会诗人作品小辑，很快在杂志上刊发出来。大家甚至还张罗注册了一个公众号。为了名称，还讨论了好久，大家又觉得不能太直白，又不能太抽象，最后暂时定为青春35。账号用的我证件注册，飞白承担推文的任务。遗憾的是，由于我的懒惰，只发了十几期就没有继续了。

我记得纳兰评论第35届青春诗会诗丛的标题是《差异的闪电和彼此照亮》，确实，这种相互照亮，可能在不经意间却正暗合了中国诗人交往中的某种传统。多年以后，我们这15个同学各自都有了新的人生际遇，有几名同学生活工作有了变化，也有几名同学在网络的戾气中受到伤害。甚至同学之间在某些具体问题上也有过一些争论。但这都不影响大家的友情，不影响大家维系诗心，大家都还在诗歌的道路上持续攀登。我庆幸，最少在第35届青春诗会的学员中，大家都还保持着对诗歌的热爱与在场，大家都还在诗歌的河流中游泳，没有草草疏离。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