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绝句

坐在我对岸的万家灯火里头，藏着一只凤凰的理想
如今我所钟爱的河流，已经流过重庆的港口
但我们饱尝艰辛从空无一人的黑夜里生下来
不只是为了在梦幻的花园创作一支流芳百世的夜曲
一样的山峦，从大地上升入雾霭弥漫的天空
一样的缪斯，在我尘世如虹的头顶显示了三种痛苦


                             第一乐章：酒神不言自明

酒神赤裸着身体，再一次被沾满鲜血的大地解放。
这比扎伊尔河更狂热的黄金体内，更深不可测的黑暗
自始至终有着蒙昧的胎记。巨大的硅元素在山羊体内沉没。
巨大的空洞在蛇形的高塔，长出敏感词的触角。和沉默。
春风携带着她独生的泥鳅，滑向泥淖垒砌的深渊。春天沉没
如同一只沉默的羔羊，站在恐怖主义的音乐之巅。音乐沉没
如同一滴写满诅咒的雨水，落入无边的星群之中。
唱着歌的人，四只手插满了箭簇，张开怀抱，拒绝同
面目全非的先祖言和。拒绝起源于同样的部落，语言。
拒绝说谎。拒绝皇权永固，走向忠诚的耻辱柱下。
拒绝悬梁刺股。那留在史书里的怪诞故事，全都是玩笑话。
不成熟的嘲讽或自我解剖。有人走过共和国的愚人码头，
有人跨过伏尔加河直抵蓬莱，有人和我一样，沉默无言。
雪白的裂谷，从天而降，分割了南北，分割了战乱与安宁。
铁轨运送着坦克，火箭推开了沉重的铁门，
射入白雾弥漫的黄昏，射入白雾弥漫的安宁。
秋天滚着巨大的火球，在青海湖中心跳跃。
漫漫黄沙和马，漫漫长路与狗，一边朝圣，
一边吐出毒舌和箴言。真相，呓语，史无前例的罪证，
或是磅礴的火焰遮遮掩掩的密谋。无需向我证明许多，
或无需向我的反对者证明更少。无需说出。或无需沉默。
无需装扮成粉刷白壁的人，小丑，或一只鹦鹉。
无需指向比黑暗更深不可测的元帅的胸膛，祈求外交辞令。
酒神不言自明。黑暗不言自明。沉默不言自明，无边无际。
星群永无宁日，停靠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白雾之中，
沉默之中。狮子跨越战败者的堡垒，一头扎进波涛
起伏的天河。只有梦境中的姐姐，拉着大提琴，
在冥河之滨焦急地等待着一群无家可归的鲸。
只有神圣，期待着神圣。
只有白日，期待着白日。
只有酒神，不言自明。


                            第二乐章：雕像与高塔

在一个现代民族的审美里反复出现的光线
既有耀眼的时刻，也有虚构的元素
交替显现在庞大造型艺术品笼罩的阴影里
谁能告诉我至暗时刻什么时候降临？
鲜红草莓和木棉落尽时刻，金色风铃木花
在雾蒙蒙的灰色天空下排成语言温暖的堡垒
对着空气中流淌的恐慌和忧郁气息表示无尽忏悔
花朵何时凋谢与坏天气无关，花朵开不开放又有何不可
花朵和花朵保持敌意，不再为成为果实这一残酷真相寻找托辞
没有人真正进入钻石内心挖掘宝藏，开疆拓土
一座新发现的地下宫殿为玄学和猜想提供了血腥的伪证
一个无比正确的结论毁坏了一个人的童年，一把遮天蔽日的雨伞，
一条通往神秘境界的仕途，一头大象发疯前的信念。
随波逐流的雨水漂向孤绝隐秘的内湖
湖水越涨越高，越来越混浊，越来越凶恶
就要翻过堤坝奔向闪着微光的幽林
穿过稻田和村庄的洪水继续肆虐奔涌
而密令停下来试图站稳脚跟寻找高速路出口
此刻你听见万物都在水中发出声音垂死抗争
此刻有一座巨人雕像抓住了超音速飞行包伸出来的恶魔手掌
又有一座高塔接受了上个世纪和平谈判审讯下的恢宏闪电
光是这一切静态的画面已足够扰乱皇宫
光有审视旧时代的勇气是不够的
光有幻想会给诗人带来危险
在发出光辉的山冈举起手枪向神明示弱吧
在接纳光辉的深渊收下粮草为牛马干杯吧
在大火倾泻而下的高原上点燃月亮施舍于我们头顶的最后一顶红帽子
在万有引力的地球上训练出独自立碑歌唱的骨头和肌肉
此地既没有祝福，也没有回忆和痛苦
此地与我们脑中的真实之地截然不同。


                         第三乐章：道路或歧途

南归雁群与我试图在黄色树林掩映的歧路中阐明的艺术观
既有异曲同工之美，亦有大相径庭之嫌。唯一的分歧在于
一个站立在高空之上手舞足蹈的当代神明硬生生地给自己
搭建了一座供奉密诏的祭坛，而另一群越过波澜不惊的
洞庭之滨的囚徒以战败者亲吻珠三角沃土的姿态，正苦苦
寻求抵达周天子的捷径。湖水照耀着万古无虞的群山：
南岭之巅有白雪兮，太行之滨有残垣断壁；古人的强力
意志流窜至今时今日，皆因大运河无比丰盈又孤绝隐秘。
跨越天山奔涌而来的黄沙漫漫笼罩于写满史学理想的庙宇，
从远古朝堂一惊一惧地走向冷冰冰的五四的广场。咖啡馆
连接了地球另一端的黑暗，在茂盛的美洲雨林中，一桩
关于果实与收割的期货交易正在现代人恐慌的镜子里
被切割成数学密码和人性深渊中赖以普照文明幻象的棋子。
手持镰刀的人自顾自地耸立于远离灯塔的荒野，徒手建造
草堂，焚毁流传三十代之久的虚构家谱，发明一种
新的母语，并推翻由竹林、溪水、月亮和静默的山丘
构成的桃源人的尊严与卑劣。巨大的迁徙的象群从两条
大河交错缠绕、直面历朝历代禁锢头脑熊熊燃烧的灰烬中
踏出一座空洞的现代城邦雏形。你的确无法统计出
需要经历多少个自然主义者改头换面成为一方恶霸，
需要经历多少音乐神童集体失语，需要经历多少击壤而歌者
最终走投无路从嘉峪关一路飞奔至山海关纵身跃入大海，
或是多少块沉重的铁以其千钧之身以暴雨的姿态浇灌在
奢侈品商店和贫民窟围成的时代广场上———才能深刻
阐述某种被使命化、被口号化的教条。熊熊燃烧的发射塔啊，
夜空之上早有璀璨星辰，亘古闪烁，并列成列祖列宗的阵仗，
假如升空的透明的球体并不能为头盖骨错综复杂的现代人
带回高于突变的自由与火种，人们所正在行走的道路，
白天鹅飞往南半球的路，与查拉图斯特拉口述之路，恍若
同一条路，无一例外地通往抒情与绝境。大运河之水，
一半来自于大地，一半来自于天意，无一例外地流向
颠沛流离的故都：一半指向过去，另一半指向过去的过去。


                            第四乐章：你最好亲自
                            走过广场看见月亮落下

你最好被你自己打开了，
像打开一张不会说话的网。
一张被黑墨水浸泡过的网，
被渔夫撕成两截的网，
缠绕在海面和深渊中。
尽可能想象着日子很长，
高速列车上闷热难当，
有人跋涉的道路很苦。
挑战上个时代树立的权威将耗尽你的一生，
丢掉爱情和幻想，游走在严寒逼仄的阴郁冬季，
在你的包袱里扔进去一个可有可无的词语，一篮子鸡蛋，一堆隐喻。
一个伪装有诗意的上午并不耐人寻味。也并不令人遗憾。
正午时分站立起来的瘦骆驼，路过资本家门前的臭水沟；
驱赶骆驼的主人和他的二狗衔着二两肉，念了几句咒语；
一条病怏怏的鲶鱼瘫倒在地，聆听悠悠上天降落的玄机；
参天古木为此落下一阵雪白叶子，河水里洒满了警世神光。
谁也知道这就是个无人在意的下午。
一只黑不溜秋的猫领来了更多的黄金，
从屋檐跳到河对岸，进入不可描述的快感区域。
你说过些什么已没有人听见。
你看到过什么比你正在经历的灾难更精确地缠绕着你的良心。
仿佛越过五彩斑斓的花园，在黄昏的落日里喝醉了酒，人就会变好。
就会变得贪婪而纯粹，眼神透亮，看着篝火迎着白手画家出现在星空下。
光有虚构和恢宏气势是不够的，要有人为此对天起誓作证。
要有盲人从水坑上跳过，迎接燃烧起来的稻田，
避免粮食为日复一日的苦难做伪证。避免粮食成为苦难和伪证本身。
临近大地中央的潮水声几近于无。在核心中被赞美包裹的钻石几近于无。
英雄改头换面遗传的痕迹几近于无。
或者我们说到一些不想说的战事，三缄其口，几近于无。
在沉默如白银的月亮下，高高低低的房子如密密麻麻的注脚。
蓝墨水会为历经劫难逃离星空羁锁的月光写下证词吗？
大地这张雪白的绢纸会染成蓝色，红色还是纵欲的黑色？
是由革命者的想象力决定，还是由手持黑白棋子的大力神推翻？
狂飙突进的牛群闯进了这面镜子的中央，惊起森林中的黑鸟，
对面的山巅升起一个铜火球，又降落了一只充满传奇的陶罐子，
哪一个瞬间被我们的网捕捉到，哪一条阴险狡诈的道路正被你踩在脚下？
在月光下，这一切都被轻描淡写了。
在月光下，石头堆满广场，反射着火焰的影子。
石头像一群凝固的头脑，冥顽不灵匍匐在地。
黑暗的大地内部潜藏着火，黑暗的夜空散发着光，
黑暗的内心萌生了一个念头，到底谁在为迷途忘返的人歌唱，
引诱着他们放弃故土，直到你亲自走过广场，
看见普世的月亮，从太空中落下。
一只经过凄风苦雨漫天霜雪塑造的灰兔子，
在命运中奔向了高深茂密的丛林。
从此我们既不会再见到今晚的月亮，也不会再想起今晚的广场。
春风以其摇摇欲坠的微弱气息为我们送来了一座亘古不摧的道场，
既是馈赠，也是一种索取。道场迷人，既没有开端，也没有尽头。
普天之下既没有得道多助的入口，也没有众星捧月的出口。
你最好亲自走过广场看见月亮落下，落入无尽黑暗笼罩的神坛中。

2025.5.21定稿于黄埔，全诗献给好友思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