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失去你，从三岁到三十岁
人们说你是失明的母亲、智障的母亲
是丢下三岁的儿子和酗酒的丈夫
走失在茫茫人世找不到回家路的母亲

三岁以前见过的你，我记不起
人们说的失明、智障，是什么样子
我想不清，我只是相信
母亲，会像姐姐一样
将我喂养、保护、安慰

大我二十岁的姐姐
在我六岁那年，父亲去世的那天
接我去她和姐夫的村子
让我和他们一起生活，和外甥一起上学
村里人把我当野孩子欺负
姐姐抱着我，让我在她的怀里哭泣

十四岁我离开姐姐的家，去峡江当篾匠徒弟
被师傅骂的那天晚上，我没有流泪
离开姐姐的怀抱，我不能哭泣
但是母亲，我突然梦见了你
梦不到你的面容，梦见你紧紧抱着我
母亲，从此我忘记哭泣，时常想起
流落在茫茫人世的你

十六岁，我学做铝合金
给那么多新房子装上铮亮的门窗
我多么希望有一扇窗里
住着我和你，母亲
我就要长成一个男人
在姐姐那里我是个坚强的兄弟
我要把你找回
我要做你顶天立地的燕飞

十八岁学电焊，飞溅的焊花
让我眼睛刺痛视线模糊
我要和你一样了吗母亲
如果我和你一样双目失明
相遇的时候，我拿什么把你辨认？
我丢下焊刀，跑到遥远的东莞做灯泡
我要给你，给自己，寻找光明

二十三岁我遇见自己的爱人
我们回到你生我的地方，盖房子，生孩子
——当我呼唤我的孩子，母亲
我总是听见，你也在呼唤我

我积蓄力量，要办灯泡厂
我要造出自己的光，照亮你，母亲
你会找到你的燕飞——
这个坚强的兄弟，沉默的父亲
这个热泪盈眶的丈夫，最想做的
是那个受了委屈可以在你怀里
痛痛快快哭出声音的三岁的燕飞

我告诉亲戚朋友、父老乡亲
我一定会找到你
冥冥中上苍明白我的心意
两百多里外，永新县，文竹镇
邻村有人走亲戚，带回了讯息

姐姐在寒风呼啸的街头认出了你
你喊出了我们的小名，母亲
我和姐姐泪流满面
智障的你忘记了回家的路
却从来不曾忘记你的儿和女

二十七年，我从蹒跚学步
长成一个家的掌舵人
二十七年，你尝尽风霜雪雨
由壮年变成了老人。母亲
你乞讨得来的最后几枚硬币
那惶恐残缺的过往，我紧紧封存
我们终于团聚，我们的生活
终于，变得完整

家里多了你和孙儿孙女的笑闹
锅碗瓢盆的碰撞，像镀了一层
慈爱的温馨。我和你的儿媳
工厂、家里，两头奔忙
为你做饭，怕你受冷
这完整的生活，我无比珍惜

有时候你下些无头无脑的命令
我乐意听，母亲
这失而复得的烦恼和委屈
我当做幸福，慢慢品味

母亲，失而复得的母亲
找到你我相信命运，更相信光明
三代同堂，责任在身
我的脚步变得坚定
我办起灯泡厂，造出了自己的光
母亲，那光照在你心里
让你健康，让你安定
让你看见你的儿女
你的甥和孙，一代接一代
正在创造灿烂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