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淋湿我济世的药草》（组诗）
文/白公智

《草药王国》

几千亩大好河山，足够打造一个
草药王国。即使王国再小
我也是王。每次检阅草民
仿佛草木之心，找到了归属
用对了地方。我为所有草民
安排立足之地，提供优渥的
生存基础，包括浇水，施肥
除草，预防病虫害
百般呵护它们健康成长

在我的王国，麻雀虽小
却五脏俱全。技术员宛如军医
随时检测草民，及其土地
是否健康、环保。管理员
实行区域管理，很像地方父母官
专司一方行政。采买员
负责生产生活所需，为草民
提供一份保障。而销售员
专门为草民寻找最后的出路
各个环节，环环相扣，各司其职
最终在总部，实现闭环管理

在我的王国，所有园丁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把汗水和关爱，都洒在了
每寸土地。即使草民有个三灾两难
也会全力以赴，寻医问药
而绝不抛弃。王与草民
早已休戚与共，不离不弃

在我的王国，所有草民
不分贵贱、老幼、或美丑
众生平等。脚下有三尺黄土立足
头顶有万丈阳光普照
雨露均沾，甘苦与共，绝不厚此薄彼
若想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
扎根大地，拼命努力了

《草药》

草与药，我还是分得清的
尽管看起来，它们都有相同肤色
都在地里，不分你我地挤在一起
只是小名，或姓氏不同而已

我给每种草都划分了专属领地
比如，东坡是芍药
西山是柴胡，沟边那块好地
种上黄精。但其他杂草总是
不请自到，牛蒡子挤进苍术地
狗尾巴、蒲公英、车前子、野蒿子
肆意霸占地盘，把每块地
都搞得草、药难分。每次一刮风
群草乱舞，我的心里就发毛

每年，我都要耗费巨资和精力
为药地除草。把无故侵入的杂草
全部拔掉，把养分、阳光和水
全部供给一种草药，确保
它们早日完成由草到药的蝶变

面对数千亩草药，我感觉自己
活得比草更卑贱，更潦草
生为一介草民，似乎一辈子
都要和草打交道，跟草做斗争
倘若斗赢了，草便是药
便是养家糊口的五斗米。假如
斗输了，我只能跟草一样
一把野火，就会连灰都不剩了

《药方》

从文字里出发，药紧跟着方
君臣佐使，团队不大不小
却中规中矩，蕴含数千年传承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
每个药方，皆以克计量
精准算出以毒攻毒所需时间
结局，或风险。将每味药
小剂量的毒，和香味
用牛皮纸包起来。反复叮嘱
如何煎熬，怎样服用，有何忌口
开药方的人，胸有成竹
配好药方里的药，满脸严肃地
交给来人。似乎是
把命也一起交给了求药的人

《江湖》

有一种江湖，它独立于江山之外
仅存于草药王国。江湖该有的
规矩、险恶、秘密，它都有
江湖里的草，虽个个身怀绝技
却秘不示人。放眼看去
行走江湖的草民，皆为草民
但若谁跟对了谁，或谁
冲撞了谁，不管怎样配伍
要么水火不容，要么相生相克
小小草民，皆用体内小剂量的毒
去点燃一场惊世骇俗的战争
不在江湖中毁灭，就在江湖中
重生，无一幸免。而
自古以来，那群自称中医的高人
常常谈草色变。面对一个个
草民，他们都会从心底里
给予最高规格的尊重，或敬畏
清洗、切片、烘干，古法炮制
化腐朽为神奇，学会了以毒
攻毒，还人世间一个郎朗乾坤

《水深火热》

先是半年干旱，药苗拱出地面
就要接受太阳炙烤，嫩叶
渐失光泽和水色，满脸皱褶
腰肢佝偻，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田野白雾腾腾，仿若巨大蒸笼
若非园丁日夜抗旱，浇水保苗
这些草民，早成了木乃伊
刚刚扛过旱情，接着又是
长达数月洪涝，天空
好似被谁捅了个窟窿，雨水如瓢
草药陷入一片汪洋之中
苍、白术，芍药，沙参，板蓝根
只剩下枝枝叶叶，宛如桅杆
还在水面上飘着。地下根茎
早已全部烂掉。而需要结果的
却在一夜狂风暴雨之后
全部倒伏在地。面对陷入
水深火热之中的草民，我忍不住
泪如雨下，不知道它们
承受了多大苦难，被风摁下身子
又被稀泥狠狠地踩上一脚
似乎，只有这样
才更像一个草民，苦难的人生

《卖药》

“卖了才是药，不卖就是草”
我最快乐的事，就是给满地草药
寻找出路。或东进亳州，北上安国
或钻进药材网里，撒网捕鱼
也有药商上门的，漫天要价
就地还钱。拒绝与二道贩子纠缠
好货不愁卖。我有宝贝在手
压根不用担心嫁不出去。要嫁
也得寻个好人家。还需价比三家
最终会选择一家价高者成交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眼看宝贝们，被大货车满载着
绝尘而去。扬起的灰尘
迷了双眼，有两行浑浊的泪水
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
模糊了大山本就不太广阔的视野

《不哭》

我告诉自己：不哭
病了大半年，父亲瘦得皮包骨了
眼看就是父亲生日，我想
把兄弟姐妹都召集回来
陪父亲过完他最后一个生日
结果却没有一个人赞成
那一刻，我心都快蹦出来了
我告诉自己：不哭
而没过两天，父亲就离我而去
留下一个永远的遗憾

四十年后，当我看到一棵棵草药
经历一场霜打，就卸掉青葱
变得一片枯黄，酷似父亲临走的模样
我告诉自己：不哭
贱如草民，经历了秋天的痛苦
沦落至此，仍扛着生命之重
直到最后，再也扛不住了
才慢慢地，倒在了脚下的土地

《不要小瞧了一朵野花》

一小朵、一小朵野花
无名无姓。既不漂亮
也不清香，却恣肆绽放
密如繁星。而好多星星
微弱如萤火虫，甚至连名字也没有
可你千万不要小瞧了它
说不定，一朵卑贱的野花
就是一味珍贵的救命良药
也说不定，一颗卑微的星星
却巨大无比。一旦砸下来
就能毁掉整个人间

《秋天之外》

在秋天之外，卸下负重
如惯写春秋之人，落下
最后一笔，为命运画上句号
歉收也罢，丰收也好
完成一年使命，土地要歇下来
落叶树点燃最后希望
等一场北风，带走最后的口信
常绿树依旧举着青葱岁月
改写泛黄的未来。而种药的人
还在药田里，查看药性
快熬不住了。他希望
在秋天之外，能用自己的药
来治好自己的病

《我种的药，却治不了我的病》

种药的目的，是治病
我需治掉，与生俱来的穷病
年年施肥，除草，管护
年年盼着药材长大，盼着收获
熬到第四年，熬不住了
四元低价，卖了一点
第五年，又卖了一点
第六年涨至七元，全部卖掉
可刚卖完
价格一下子飙到二十七元
却无药可卖了
此前六年吃的苦，受的累
被无端放大了四倍
而所得，不过是零头
不仅穷病没治好，反多一病
我种的药，却治不了我的病

《再小的花也是花》

最早是牡丹，向春天献出了
富贵之花。接着是芍药
把整个芍药谷装点得姹紫嫣红
花香四处乱窜，被夏风
或一群又一群赏花人，带走了
接下来，就是数百亩桔梗
开满了米粒大的蓝紫色小花
满地的梦想，铺满药田
苍术花苞如炬，点燃了满地
紫色火焰。黄精也挂着
各色小喇叭，妙不可言
柴胡花更小，繁星点点
都嵌在了满山绿色的棉被上
在草药王国，花期一茬
接着一茬，次第开放
只有野菊花，为越来越凉的人间
献出秋天的黄金

《邀请函》

明年五月，芍药谷一片花海
可带蜂儿蝶儿，一块儿来
若你忘情，它们可替你采花

六月亦可，可看花落
花瓣集中起来，烘干了做茶
一饮美颜，再饮忘情

情人谷，最好不带情人
因为芍药最为伤别
怕你来了，就不想再离开

《知母》

知母什么？故土远离
白发老母倚门翘盼的目光，越来
越炽烈，像一道闪电
烙在记忆深处。燥热，干渴
总会隐隐作痛
 
知母，是一种病，也是一味药

《女贞》
    ——《本草纲目》记载“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女贞状之。”
 
穿一身绿罗裙，云鬓细梳
亭亭，玉立。而庭院太深
阳光斜起身子，绕过去了
 
阴气偏重。抱紧满树卵形叶片
和黑色浆果，嘴里
默念悲咒，给那些失眠的人听
 
守着空寂，和渴念
守住世俗的命名，却守不住虚无光阴
一只猫，叫走了春天

《半夏》
 
原名白霞，一个美丽的村姑
别名地文，字守田
 
娇小玲珑。着素裙，悄立田野
花开半夏，烈日下一道柔顺的风景
 
纵有满腹心事，也隐于体内
或郁结成球，深埋于地下
 
酷似我乡下的妹妹。每每想起
喉间就哽塞，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黄连木》
  
你站在料峭春寒风口，露出
红芽儿。我一遍遍呼喊你
喊你楷木，黄楝，喊你药木，黄华
喊你烂心木。你让风送过来
一缕药香，或者一种我无法辨别的香气
而你，像一尊神
一个巨大的宿命，比我高出来那么多
 
比我高那么多，我只好坐下来
坐在你的影子里
一边弹琴，一边咀嚼苦果
却傻呵呵地，有苦也不说出来

《苦楝》

不说俊朗，只一袭青衫
就玉树临风了。也不说
心生紫花，遍体含香
 
出身名门，只一瞬
心生邪念，酿成千古恨
浪子，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偏见如刀。难道真的要
刨开苦楝的苦，才能
看清一颗树，内心的黄金？

《黄连》

铺开一万亩胸怀，去拥抱黄连
种药人的格局，像
大海一样宽广，高山一样厚实

把一万亩黄连的苦
深埋在森林腐土之中
需要洒下多少汗水
才能泡掉苦味，换来山里人
生活所需要的甜

在大山里，成功地通过
一万亩黄连的苦
完成了人间的甘苦置换

《当归》
  
冬至以后，故乡面色苍白
小雪覆盖一层，大雪
又覆盖一层。古槐守望的村口
炊烟飘袅的老屋，白发
倚门翘望的远方——

故土严重贫血，急需当归
清炖滋补。不要归头，或归尾
唯有归身，才可益气温脾
活络补血。而当归
未归，还流浪在外省的矿山
工地，街头，车站……
绿皮火车，像一条虫
在慢慢蚕食绿叶，嫩枝
寸草心。火车每挪一寸
故乡都要疼痛一次，默念：
当归，当归——

《香樟》

世人赞我高大挺拔，俊逸秀朗
像伟岸男子。世人敬我满腹
锦绣文章，好似经天纬地的君王
世人爱我品格高洁，散发醉人清香
 
在江南大地，无论群居或孤植
我都坐有坐姿，站有站相
像父兄般呵护人类的庭院和村庄
任凭臭气熏，蚊虫咬，台风袭
我有净化器，灭蚊剂，防风墙
 
秋天，还将献出我紫色的浆果
给越来越浮躁的尘世，做清道夫
清热，吸尘，安神，沐浴十月静美的阳光

《我的家》

在医院旁边。房后有清真寺
门前有幼儿园，和生活超市
可方便孙子上学，或购买生活用品
六楼即顶层，不高，也不低
虽不能脚踏实地，却离天堂近了
年纪越来越大，若有突发疾病
离医院近了，就等于离死亡远了
清真寺礼拜，那天籁般的诵经声
如泣如诉，萦绕不散
浮躁的人间，瞬间就安宁许多
寺顶有半月，似乎对应上弦月
或下弦月，总能让人在失望中
找到希望。哪怕每月
只圆满一次，也是上天的恩赐

《拿商洛山水来入药》

拈八两山色，二两水韵
入药。摸摸山脉，蕴含千年灵气
除燥，祛寒。食之
温脾补气，活血化瘀，延年益寿
再取二两山泉水做引，辅之以
五谷杂粮，有机菜蔬
用铁锅柴火慢炖，可包治百病

此药乃祖传秘方，传承千年
屡试不爽。现传之于世
筹建康养之都，广招四方宾客
凡入驻商洛山水者，皆可享长寿之福

《人类的悲伤还没有用完》

晚饭，因为粥熬得太稀了
炊事员在不停地道歉
五零后说，有碗稀粥就不错了
六几年，他曾连续一周
每顿只吃一根苦不拉几的黄姜
九零后不爱听，搁下饭碗
就争吵起来，别把痛苦
当资本，动不动就拿出来说事
生活好了，没什么不好
吃苦少了，没什么不好
我们只是年轻，还有大把的
人类的悲伤没有用完

《草赋》
 
受够了这些风，吹东又吹西
风吹草动，我何止动一动身子，就连草籽
也被吹到了天涯海角
也想像一棵树一样活着，可以膀粗腰圆的
去占据一方天空，享尽阳光、雨露
让满树鸟鸣都给我唱赞歌
可任凭怎样努力，也摆脱不了宿运
其实早该认命的，想想做一介草民
也没啥不好，可以贴着大地生活
给点阳光就灿烂，不给阳光也一样疯长
我只是不甘心，一场野火烧掉了今生
来世，又从原地长了出来......

《一场雨，淋湿我济世的药草》

一场雨追着我，从陕南下到皖北
这些细密的雨脚，跟我一样
走过村道，乡道，县道，省道，国道
走过土路，水泥路，沥青路，和铁路
沿我的轨迹，一路追呀，追过来

我脱下破旧的风衣，交给火车
一直跑，一直跑，
最后成为春天的一面旗帜
插在祖国药都，长满草药的大地
雨脚就要追来，密密缝合
积攒半生，还来不及疗治的伤口

这场雨，我确定它们是从陕南
一路追过来的。我一直以为，春雨
和庄稼有关，和温饱有关
现在，清明节前这场雨，却对我
紧追不放，恨不能追上我，淋湿我
把我一生的泪水，一下子
都浇在我的身上，把我淹没

一场雨，从陕南追到亳州
淋湿我济世的药草。我忘记了
我是来卖药，还是来买药
我得趁着雨脚还未停稳的时刻
转身登上回程车，从铁路
再回到沥青路，水泥路，土路
从国道，返回省道，县道，乡道，村道
要赶在清明前，去看一眼
长眠在祖坟里，我的父母双亲

《伤别离》

仿佛还在秦岭，你深情地唱着山歌
羊群白云般散布在对坡的浅林
我还会从梦中惊醒，奔向林中
苦苦等待的你。事实上，此时此刻
你可能正漫步在浪漫海岸
白沙，大海，椰林，船帆，蓝天白云
成为我一眼望不到头的风景  

你至今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知道，待我从古城学成归来
你早已去了南方，杳无音信
我眼巴巴望着青山，荣了又枯
枯了又荣，门前的燕子也一次次
南去，又北归，依然没有
带来你的消息。曾经的海誓山盟
就像秋风里的落叶
在我眼前，肆意翻卷，飘飞  

我把房前屋后所有荒芜的土地
一遍遍开垦，种上了芍药，当归
和红豆杉。芍药又名别离草
红豆最为相思，可你当归不归
我种下的药，却治不了我的病
空落落的家，依旧坐北朝南
我的门窗，我的双眼都盈满泪水
依旧痴望着茂名。我不知道
那群南飞燕子，有没有告诉你  

六月的风，步履匆匆。距离
无法抚慰相思之痛。生命的悸动
竟是如此火烧火燎，你一次远行
将我置于无边苦海，难以自拔
此生此世，我不知还能不能看到你
山花般灿烂的微笑
我唯有默默守护着山林，白羊
一畦畦姹紫嫣红的药田
守着模糊记忆，夜夜祈福
愿你从此安宁永在，幸福常伴  

我试图忘记，命运带给你我的苦痛
时光流逝，梦里你回眸一笑
我如山的忧郁瞬间撕碎暗夜。在一次
又一次心路奔波中，以时间为轴
向北，是无尽的煎熬；向南，是无边的欢喜
仿佛这条包茂高速，是专为你我而修
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如此天大的恩宠
仿佛起点与终点，别离与相聚
疼痛与欢喜，在一条路上达到合一  

无尽的思念，将身体与灵魂一起带入
雨雾般的期待，无始无终
我竭力用生命为我们改写未来
期待某天，我沿着包茂高速去找你
让灵魂在天籁般美妙的海浪声中
静静地随你一起泊在浪漫海岸
携手漫步于海边，沙滩……椰风悠悠
吹散我的乌云，吹升你的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