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突然变成一座坟墓（十首）
洪尧

降临

山野沉寂，一只乌鸦
曾不怀好意喊出他的名字

早春

许多村庄还包裹在睡眠里。隔夜
的露水扑向风干的草木
他披着南方早春的微寒
步入细密的山林中，山雀的鸣叫
从云层里落下来
一些风绕过脚踝，他感到一阵潮湿
在他昏暗的生活里泛起波浪
眉间的霜雪，也是入侵他身体的
疾病之一。他手中提着冰冷的上弦月
在田野上收割命中的甘苦
之后是他暮年时光里的
又一次太阳升起
春天缓慢生长，他再也没有
因刚刚结束的冬天而陷入失落

雨季

时间变成田野上干枯的秸秆。黄昏
笼罩时，祖父的身体里，也有暮色低垂
我曾听见河流喧响，漫过他手掌的荒芜

当冬天从他的发梢垂下雪意
这座村庄便充斥着，骨骼腐坏的声音

衰老总是一瞬间的事情
就像一个人突然变成一座坟墓
他像火塘里熄灭的柴禾
瘫痪于之后的每一个夜晚

雨季将要来临，坟头的山茅越来越茂盛

马

阴沉的目光隐藏坏天气。肋骨日渐狭窄
瘦小。诸如辽阔、空旷，都是它此生
触不到的星辰。就连头顶的天空，也被群山分割

最后一次奔跑，是在后山的悬崖顶上
速度拆解马骨，光阴打颤
所有奔走一生的，最终都要以这样的方式散落于尘土

每一匹马，都载着一个愿望
马匹消失后
也总有一个影子，为它的主人驼回秋天和整夜的雨水

寂静

晚归人抱紧满怀春风
二月
适合给旧事物浇上一场大雨

田野中，总有满怀期待的鸟
在疲倦来临之前
就一头撞上了夜色

冷月书

柔软而稀疏的季节，除了空中
的一弯冷月
似乎所有的事物
都趋于圆满。秋天还没有过去
世界就开始泛白
满山的秋草
在风中不安地晃动着

明月依旧，如一把悬空的铁刀
被一个女人的目光
打磨锋利。河岸上
整齐的摆放着，一双白鞋

他的母亲被一条河流带走
秋风浸泡着她的身体
好些年了，河流从未如此明亮
两只白鹭
静静飞过辽阔的人间

河边的芦苇花，又枯萎了几遍
天气闷热的时候
他也跟着我们去到河边
光着身子往水里跳
但他始终不敢往深处去。水底
藏着一张熟悉而安详的
面孔。他怕自己跳下去

会惊起水花
或者，会舍不得上来

也是在秋天，世界开始泛白
和他一样
没有人轻易把寒冷说出来
只不过，这茫茫的月光。如落雪

愧疚

村庄在高原上摇曳着。我，旺盛如野火
烧尽她体内的春天
她在眼睛里豢养中年的湖泊，夜里
星空往里面投下石子，湖水就止不住溢出来

婚 姻

溺水于同一条河流。此后二十年
他们在时间的滩涂上
收割彼此的荒芜。节日的缺乏意味着，
夜色逼近最初的花朵。
她拔掉枯萎的枝叶，试图让自己
保持新鲜。而徒劳往复，她终究会干瘪成
一只塌陷的柿子，关节里
生长着梅雨季节。令人着迷的事物
早已消耗为火塘里生活的余烬。
而他还借着清晨，剔除骨缝里的锈迹
并继续为她修补漏水的光阴。
即使大雪纷飞，冬天熬不到尽头，他们也从不会
在这条河流里杳无音讯。

失去

递给你，这最后的春天风干于信纸
没有一片花瓣会承认，你曾经

如涌来的湖水填补我。雨停了一整夜
清晨我触摸到自己，依旧是湿漉漉

的溃堤之河，让多余的柔软奔向你
才不至于无处可去

而枝头的暮色终要跌碎成夜晚
我们裹紧衣服，也裹紧一个枯死的冬天

昏暗

星空塌陷时没有人迟疑。而我还拎着
滴水的躯壳。受困于今夜那些
反复降临的潮湿。我们曾
坠落于浅滩，海水磨损刀刃
搁置于生活的缝隙里

寒夜曾如此包裹人间
直到你愿意把手掌递过来，让我分辨秋天
和末日。直到我们学会一起
用耳朵去品尝烟火
在彼此的唇齿间偷走懵懂。你从
身体里掏出许多月光来
然后，天空收回雨水，寂静点燃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