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渚听雨

一条破船，从楚辞里驶来
摇断了桨柄，还在故国的河山间
沉浮。朝廷的不赦逐臣
苦吟的天涯诗客，越过了
茫茫洞庭湖，直抵潇湘二水
汇合的南蛮地，践履
上古贤君的遗迹，寻找心灵的
慰藉。我的皂靴烂了不要紧
南方的席草，可以编鞋
我的冠帽破了没关系，池塘里
摘一片宽大的莲叶扣头上
我的曲裾破破烂烂，也无伤大雅
芷蕙芰荷可以裁剪作衣裳
撷一支兰花插耳鬓。就算腰间
佩剑弄丢了也无所谓，杀敌并非
必得动刀戟，三寸之舌屈人兵
再说，菖蒲木兰也可为利刃
我歌我舞，月光下徘徊
直到黑云压城，大雨磅礴而至
亿万只脚，踩在江面上
没完没了地倾泻。我漏船载酒
将无限的心事，叠压浅舱
穿越汉晋隋唐宋元明清，仰天
叩问：长夜漫漫，曙光何在


回雁峰下

长风起，白露凝，大雁南飞
一路上寻寻觅觅，跨越了万水
千山，只为找一片湿沼泽国
歇脚觅食。千叮咛，又万嘱咐
别掉队，莫落伍，切勿贪玩
若有伤亡，乃天灾人祸，且把一腔
悲鸣从肺腑里倒空。切记了
非是山高路远，百粤之地不可往
前方大岭难翻越；衡岳湘川，水净
沙明，邀约远道而来的珍禽
落地栖息。回雁峰下，我引颈而望
等尔来翔舞，等尔来放歌，等你
来点燃季节的清冷，把寂寥
染成画。潇湘意，无限情
燕雀不知鸿鹄之志，鸬鹚也不懂
作为旁观者，几只白鹭把仰慕
定格为集体晾翅的美丽风景
鸿雁的理想，除了一腔热血沸腾
更有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面对一尊展翼而飞的雕像
我读懂了憧憬，读懂了向往
读到内心的炽烈与偏爱


清凉寺的钟声

一叶扁舟可以载重多少烟霞
可以拥有多少波浪
又可以堆叠，多少客愁
清风说不清楚，白云说不清楚
连观湘洲上，贯看风云的
鸥鹭也说不清楚
江边蜿蜒而去的石板路
一直攀爬到巾紫峰山顶之上
那里，重建的寺庙
发出召唤，试图拾起过往的香火
但游客稀少，信徒难觅
僧众数人，相对无言
一颗隐逸的心灵，藏匿于酒肉
穿肠的肉身，我的仰望
被生锈的岁月封住了脚步
青草在疯狂地生长
流水淙淙不歇，我丢下桨柄
倦于摇来荡去的追逐
江风，渔火，繁星点点
清凉寺的钟声，兀自
在千年古树的年轮里回荡


过昭山

被反复歌唱到的山水
被赞美的人间市井
清新的空气，苏醒的世界
在米芾的画卷里，徐徐展开
江岸孤峰，俊秀挺拔
苍崖、林莽，山色、岚烟
美轮美奂。古蹬道把快捷的攀登
送上绝顶的禅寺。从这里
回望眼前河湾，流水抱着古镇
码头，集市，往来的商贾
集散的货物，繁华喧闹
酱铺，米行，酒肆，栉比鳞次
鱼虾，茭白，芡实，摆了一地
更远处，柳树拂扫着清风
溪桥边的茅舍，有人
担着松涛归来；有人津津乐道
南津洲上的绿草，喂养过
图兴百年霸业的御马
我没有在画里停留太久
没有去寻找，周昭王的遗迹
霁雨初晴，云开日出
骄阳之下的市声渐次升起
尘埃浮荡，我继续赶路


在湘江河滩上回望杨梅洲

还能够找到长沙郡公的衣冠墓
找到1700年前，东晋名将开荒种菜
的地方，钓鱼的地方，休闲
望月的地方。石嘴瑙下的深潭里藏着
大鱼。还会有渔船悄悄地驶过来
无惧风浪，张网捕捞粼粼波光
对面的大洲，造船之声叮叮当当
湘军水师的营房，旧迹难寻
沙土地里的茄子辣椒，挤挤挨挨
长势喜人。蓼花、芦苇，见缝
扎根，野蛮生长。我且做回
那个追慕先祖业绩的田园诗人
拄杖徘徊，遥看夕阳西下
余辉满天，沙鸥翔集于黄昏的水岸
在河洲拖长的尾巴上，曾经喧闹
一时的水上公园，荒废日久
把时光和泥土，还给了茂密的草木
野杨梅哗哗作响。一条无人
照看的渔船，把无限的思念还给
流水。渔人隐于浩淼烟波
渔村已不可寻。搁浅是一份残存的
记忆，更是一种美学坚守


长沙，记忆中的一场大雪

一幅图画浮现在我脑海，如在眼前
白雪茫茫铺满了江滩。橘子洲
星宿一样的图案随流漂荡，顷刻
又凝然不动，油画一般冻结着漫漫
时光。1200年前，杜甫的寒冬
从夔州一路尾随到潭州。疾风中
的柳絮，骤雨里的浮萍，扁舟
破船有如枯叶跌落绝境。漂泊经年
友人送来的牛肉，虽有余温
却无补于辘辘饥肠。最坚硬的
骨头还要在江湖上滞留四十余年
诗圣的灵柩，方能回到魂牵
梦绕的故园。十八年前，我流连
湘江之滨，再度寻找诗和远方
梦想着破茧成蝶，引体向上
遭遇到了另一场缤纷大雪
口袋里余钱不多，不知何去
何从，期盼有人在岳麓山上煮酒
邀我去共享一顿狗肉火锅
日暮天黑，我怀里揣着一本
破旧的《安徒生童话》入梦乡
如今，再见那样的雪景
已是一种奢侈。在杜甫江阁
一壶绿茶，泡软了我疲惫的瞭望


登湘阴远浦楼

在登楼的那一刻，我已看到了
湘江长途跋涉的终端。云梦大泽
就在前面，洞庭湖张开了襟怀
抱着滚滚波涛和日月星辰
抱着漫漫岁月。我看到了清风
漾波，落霞照水，远山含黛
岸柳似烟。从青山岛归来
的渔船，载着欢欣，载着鼓舞
点燃渔港袅袅升腾的炊烟
酒肆飘荡起醇香，蟹黄入口
幸福着出没风浪里的舟子
一生的追求。但是大泽在萎缩
芦苇的白花在日光下摇曳
流风吹走了灌满乡愁的布帆
挖沙船拖着沉重的喘息，左冲
右突。千吨级的深水码头
命名了另一个曹溪港。我看到
巨无霸货轮，徐徐而来，又扬长
而去。塔吊，起重机，繁忙的
臂膀，伸张有度，舒张有力
黄昏之际，江鸥展开翅膀
驮着船舶浑厚的鸣笛声
不知疲倦地飞翔。我看到了
另一种湖港美学的崛起
也看到了，那出壳游荡的灵魂
归来时又一重陌生的面孔


登岳阳楼

我必诵读范仲俺《岳阳楼记》
不朽名篇，仰慕“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宽广胸襟
亦必吟咏屈原《湘夫人》优美
诗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虽然有一点点悲凉，更溢荡着
不可言说的壮美。放眼辽阔的湖面
水波澹澹，白浪摇晃，船舶往来
不绝。挖沙的，运货的，捕鱼的都有
还有专门载客观光的游轮
把一茬一荏的饕餮者送往刘禹锡
描绘的白玉盘里的青螺面前
是的，我说的是君山。就在此刻
众人极目的前方，我搜寻着她
楚楚动人的身影，也搜索自己记忆里
储存的故事。舜帝南巡，二妃寻夫
洒泪斑竹，生成世所罕见的相思之物
还有柳毅传书，一波三折的姻缘
更为洒脱的吕洞宾，从湖上朗吟飞过
迁客骚人的孤帆远影，诗歌和酒
根深蒂固于我的脑海。我想
像李白那样，赊来月色，乘船到白云边
的渔村，买一壶巴陵老酒，喝至微曛
将浩茫的心事链接宇宙。我必一樽
还酹江月，且歌且舞。我要拜请
那些掏摸藕根和割刈芦苇的人，切勿
打扰远徙而来的鸿雁，让它们自在
栖息，翅膀上携着月光和梦，代替我
拥抱今宵。登斯楼，无憾，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