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相遇知音

父亲和牛
总是我记忆里翻腾的故事
他俩一生都在，脚踏实地，脚踏黄土
以匍匐的姿态去亲近土地，耕种土地
就去完成一个使命，矢志不移

这是从远古兽坛走来的一头牛
身如大象，头如雄狮，目光如炬
一双犄角翘然似钢叉，指天画地
它呼哧呼哧喷着粗气
横冲直撞，掀翻牛槽
昂首哞叫，震得墙头直掉土粒
人们避之唯恐不及
谁敢役使
它期待着知音驾驭自己

父亲紧掖衣袖，手执长鞭，大步向前
咔嚓一个响鞭，惊若霹雳
一声，打——声如洪钟
鞭稍，啪——在牛臀部炸响
牛疼得呜呜直叫苦
父亲大胆贴近，手抓缰绳向上狠提
一个下马威，让牛遇到了知音
找到了主人。它闻到了黄土地黄皮肤气息
收敛了野性蛮霸粗犷彪悍的脾气
变得俯首帖耳
父亲亦私心窃喜

盛大的开垦与绽放

我爱看父亲犁地
这是一次盛大的开垦与绽放
广袤的原野
推出父亲和牛高大威武的身影
父亲弓腰蹬腿
一手握犁拐，一手按犁辕
牛身躯前倾，曳着铧犁
硕大的蹄，深深蹬进土里
每一步，都超越八代
直抵先秦西汉
匡谬治弊，不左不右，不偏不倚
牛壮美的肩峰在崛起跃动
爆发出力的嘶吼，叱咤风云
勇猛和血性找到拓荒的涵义
犁铧刺进沉睡千年土地的荒芜
冲破长期以来各种板结僵化的顽瘴痼疾
以及野草盘根错节交织的羁绊
犁锝深，犁得透，犁得痛快淋漓
犁起的土垡，跳跃起伏，像卷起的浪潮
沿着一条春天的河流奔涌
而父亲也闻到了泥土释放的芳香
他亦气势如虹。他看到了他希望看到的
一犁春雨破天荒，四海当先谁先执
这是他需要的雄阔和豪迈
人和牛，在广阔的大地上，演绎着力的美学
彰显天地正义

牛车拉麦的威力

麦收季节，学校放假了，
父亲拉麦，我压车
用香油膏过的牛车，拉起来叮当作响
拉麦子这些抛载货，牛车更是威力无比
装吧装吧，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这情景，多么像诗人臧克家《老马》里的诗句
牛，四腿如柱，四蹄踏地，稳如山
顶得住，越来越重的压力
车辕头重重下沉，陷进牛肩的肌肉
牛知重负重，沉默不语
虎口夺粮。父亲，作为世代农人
比谁都更清楚此刻付出的意义
快拉多拉，用成色饱满的麦粒
去喂养全村男女老幼的辘辘饥肠
还有，莫玷污了
踊跃交售爱国粮老积极的招牌
因此，家乡，也有了商品粮基地县的美誉

父亲一声暴喝，打——
长鞭划出一道弧线，是奔腾远山的召唤
父亲和牛，气拔山，力盖世
牛的肩峰耸动，父亲也躬身向前
有一条绳，勒进父亲的肩膀
牛拉车，父亲也拉车
铁轮车向前缓缓转动，与大地心跳共振

宝贵的精神遗产

童年的我，夜里和父亲睡在牛屋
喜欢闻牛粪便的骚味和牛草料的清香
牛的鼻息，让我感受到湿润和温暖的熨帖
漫长的冬夜
牛卧在牛铺反刍倒沫，悠然安详
脖子里的铃铛，该是农人颇具匠心的设计
优美动听的叮当声不缓不急
那是一首温馨和谐的夜曲，伴我安然入眠
一觉醒来，父亲已在昏黄的油灯下喂牛
为牛再次出征，储存体力
牛向人们索取的少，奉献的多
它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是血
就连死后的牛皮，也做成鞭子
鞭策自己的后裔

出尽了力的父亲和牛，都慢慢老去
他们的耕作已废止，他们已退役
苍穹下，看夕阳一点一点收起自己的余光
繁华谢幕。他们轰然倒下
平原昂起了生命的头颅

我已漂泊四海，难找归宿
颠簸的劳累，生活的压力，接踵而来
软弱的我，不堪重负
突然听到牛一声长鸣，哞——
于是，父亲和牛劳作的场景又浮现眼前
我听到那劳作，在我骨子里走动的轰响
我觉得有钙质注入身体，还有某些刚性的东西
我顿时感到
哪怕生活给我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我也会信心百倍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