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一)
八岁那年秋天,你失去了你的母亲
九岁那年夏天,你失去了你的小妹
十七岁那年早春,你失去了你的祖母
二十岁,你戍守边防
二十四岁 ,你做了新郎
二十六岁,你当了爹
二十八岁,你有了我
六十七岁这年春天,你失去了你的父亲
而这一年的冬天,你把你自己丢失了
你和我的母亲在一起四十四年
你和我在一起三十九年
那些可以计算出来的时光
那些不可计算出来的幸福
现在,都随着你躲在了黄土的下面
■给父亲(二)
我所能记得的你的那些好是那么的琐碎
有时候我会害怕这是不是开始淡忘你的开始
那个充满了灰霾的秋日
我握着你冰凉的手,一遍遍喊着
“你醒来啊,你醒来啊”
喊到后来我甚至有点生气
我就掐着你的皮肤,希望你能疼醒来
狠狠地训我几句
常常是在那粗陋的电影院,木板的长凳上
你抱着我看着黑白色的电影
我的手被你环在你的大手里
三九的寒冬里一点儿都不冷
我的嘴里还吃着甜甜的水果糖
一直咳一直咳的那个春天
夜里你不停地拍着我的被子揉着我蹙起的眉头
你把我放在自行车前架上到处去找医生
你一手拿着苦涩的药水一手拿着一块红糖
你说:要听话啊,吃下去就好了
后来你总是说,你要吃什么礼拜天我给你做啊
有时候我给你捶捶背你说轻一点不要拆散了一把老骨头了
然而有一天你终于只能坐着了,你说要包饺子的
可是那把磨的铮亮的菜刀你提不起来
你踏遍山河的脚板连屋子都走不出去
你用布满了褐斑的手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张张纸币
告诉我去办一件件原本你要做的事情
那些灵气,那些俊朗
那些用你的指尖串起来的的日子
定格在那一个秋日
定格在我紧紧地握着你的手的那一瞬
父亲,某一个早春微寒的日子里
我学着你的方法包了一笼饺子
母亲说我包的和你包的一模一样真好吃
那是因为你就住在我们的心里
从来不曾离开。
■给父亲(三)
这是你走之后的,第三个父亲节
你的卧室一切如旧
旧的好像你不曾离开
老花镜还在桌子上
工资卡在抽屉里
所有你用过的它们
都在应该在的地方
而最应该在的你,不在了
我喜欢在你的书桌翻检
交水电费的时候,交电视费的时候
甚至去银行取家属补助的时候
返回来我把它们放回原来的位置
合上抽屉,也把你合进去
下一次,又打开来的时候
你就会在我的手心里,沉甸甸的
母亲的面容越来越慈祥
她喜欢穿得很漂亮地坐在树荫下
喜欢做各种菜饭喊我去拿
我用各种过誉的形容词夸奖她
她一听,就笑了
这些你从不曾对母亲说过的话
现在,我都替你一一说出来
替你把上一辈子欠母亲的甜言蜜语
在余生都还给她
这是你走之后的,第三个父亲节
这是你钟爱的女儿,你前世的小情人
为你写的第三首诗
■给父亲(四)
如果可以诅咒
我会诅咒冬天的夜来得太早
它让屋子里黑影瞳瞳,无限空荡
它让母亲手足无措,不知所往
豆腐你霉在了缸里
辣椒你晒在了匾里
菜刀你磨亮
灶火纯青,香汤鼎沸
却开始少了一样滋味
我怀念你不绝于耳的咳嗽声
我怀念你抖抖索索的身影
我怀念你烧的糯米饭
我怀念你那些等着我修剪的指甲
我怀念我给你捶背时你装着舒服的样子
你总是在夜里催我回自己的家
母亲说还没坐多久你就要赶她回去
母亲不明白,夜黑路长
你是怕我会遇到风雨和磕绊
今夜,母亲在看电视《桃花劫》
我在你的位置上看一本新书《小回忆》
戏里戏外都是一个情
书里书外都是一个家
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
这夜如古井一样的深不见底
而晨曦,终至遥不可及
温暖的被褥下
母亲如孩子般沉沉睡了
偶尔有轻微的抽搐
我会轻拍着她
如同幼年时你拍着我一样
这个冬日飘雨的夜啊
我分明听见你的脚步声
从遥远的地方哒哒而来
分明看见你帮我们掖紧了被角
也分明听见你终于说出了那句
你曾经写在信笺上
却一直没有亲口对母亲说出的那句话
“安: 我永远爱你 ”
■给父亲(五)
湿哒哒的雨总在这个时候和我们拥抱
水汽在玻璃上画画,蔷薇疯长着枝条
黄狗儿在走廊上踩出几朵似花非花
它仰头看着我的时候嘴角向下耷拉
和幼时的我被梅雨困在屋里一样
湿哒哒的鞋总在这个时候开始发霉
唯有书房里是干燥的,那些纸张
在时空里慢慢地熬煮成了深黄
像中药泡出来的一碗茶
咽下去的时候,会想起某些年的初夏
枇杷还没有熟,夹竹桃已经开花
一把老旧的自行车刚刚洗去了风沙
多少年多少年,习惯了屋子里
都有那个熟悉而又模糊的身影
他的躯干迸发出的热度
足够烘干湿哒哒的外套
足够煲一锅浓酽的白米粥
而他终于渐渐躺下来,萎缩成了无数尘埃
那些与我们朝夕相依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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