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天空

风很宽、很大，仿佛天空扯下
原野裹着它奔跑，就像小孩子
裹着父亲的衣服，在雪地上涂鸦

后来，天空从窄窗挤入梦里
披在我比田垄还瘦，比炕洞里的麦秸还潦草的
颤抖的诗句上，泪流不止

而大风，早已蜷成了
趴在老家门前，耳紧贴大地的老黄狗
间或，它向落雪的路口

深深地，望上一眼……

     楔子

静静地，那人立于时间的缝隙中
望过去，他一寸寸变小
仿佛在黄昏的旷野上
踽踽独行

但能到达哪里，并不是最重要的
当宽广的灵魂，肯被光撞击
伶仃的足尖,就会向世界更深更窄处
一再下探——

引领的血肉、骨头、以及本身
终将平复，大地的创伤

      询问

世上有没有这样的路一一
砥砺行者，如砥砺着刀子
当黑夜被剖开，一颗燃烧的心
就滚动在苍茫的天空上

世上有没有这样的碑一一
与大地平行，自身在默默延伸
当它被打断、竖立，必提醒世人
什么发生了倾斜

谁晓得田野是最宽的路
路是只有光方能走过的刀锋

 

   宽与窄

母爱，是宽广的
而婴儿吮吸的乳头，很窄

游子的衣服，是宽大的
而缝补伤口的针，很窄

大地，是宽阔的
而故乡的坟茔，很窄

太阳，是宽容的
而射入室内的光线，很窄

世界，是宽泛的
而宇宙的缝隙，唯有灵魂能够通过

      巨石

耐心用凿子，叩问一座巨石
狮子或佛，就会从中
慢慢地醒来

那些飞溅各处的
大小不一的石块、碎屑
是信徒，也是猎物

狮子就是这样将我们放下的
佛就是这样将我们捕获的

而那巨石，是最初还是最后的夜晚？

 
   鸟与鸟笼

我们的身体
是一个精美的鸟笼
被世界拎着，穿过苍茫的岁月
心却在笼子里面的独木上
跳来跳去

我们渴望在天空飞翔
但恐惧笼子打开
如恐惧死亡——
谁能节制自己的欲望？

为什么一切静下来时，梦就会鸣叫
为什么笼子朽坏，我们又感到悲伤


  葬礼
屋子中央
要摆个贡桌
贡桌中间
要摆着死者
放大的黑白照片
照片前
要有几支香火
不绝地冒着青烟
两边的孝子贤孙
要像上朝一般跪着
有人喊“起吊喽”
表情统一的人组成的
一排、又一排
走上前，鞠躬、再鞠躬
然后退下，彼此寒暄
之后，被盯紧的账单上
要写下各自名字、礼金多少、花圈几个
他们不关心谁置身火焰
一个坑正在挖掘
等谁的明天
更多半不认识
那永远的沉默者
但那跪着的人中
一定有谁
与他们有关
从前是这样
以后很久
还会这样：
要相互表示哀悼
要让死者
获得尊荣
让生者
获得安慰


 鳄鱼的眼泪

八十八岁的母亲
能记住的事
愈来愈少
但她耿耿于怀
常对儿女唠叨的事
便是自已年轻时
因同情右派
而被打成右派
她说她当时真没同情
那被批斗的女老师
相反，还隐隐有冲上台
一展身手的冲动
但看到她流了泪
忍不住悄声对同桌说
你看某某老师哭了.....
唉，二十岁的她
还是没同龄人成熟
不晓得坏人流出的
只能是
鳄鱼的眼泪




   羽绒

绵服有了细小的破绽
我没有发现

少数从中钻出
我没有发现

但当他们努力在空中飞着
却怎么也飞不出这间屋子时
我最终看到了

停下手中忙碌的事,我突然
感到悲伤
与说不出的疼痛

——仿佛什么
不断从自身上拔下


     琴 

深夜,坐在一座塔残缺的石阶上
我埋首抱着梦中的自己
犹如流浪的盲人，抱着一把
古老斑驳的琴

只要想起一生中无法忘怀的事
琴声，就从深谷中升起
琴谱是跃过体内栅栏的豹子
脊背上起伏的花纹

而当我离开
天地之间的空旷
是不是琴箱之内的空旷


火葬场的烟筒

一根雪茄
粗壮、性感
夹在上帝指间
上帝不说话
他是个烟鬼
隔上一小会
抽上口烟，提一提神
是烟鬼，就可能咳嗽
咳嗽，就可能有痰
吐出或咽下
这里面蕴含着真理
但含泪的我们
往往不晓得
还不晓得卷起
被生活的利刃切碎的
往往是
同类

   可怕的想法

冬天就要到了
供暖管道
纷纷试水
但不知为何
供暖总会推迟
或提前中断
即使正常供暖时
许多人在家里
也会
瑟瑟发抖

突然，我心头冒出一个
可怕的想法：
能不能将一年三百六五天
都燃烧的火化炉
接到
集体供暖的管道上


但如我斗胆说出
在狂风骤雨般的
集体鞭挞中
最正义最猛烈的
会是那些人呢？

    漠河舞厅

夜幕低垂时，大雪悄然而至
无数的你，在空中苍茫地舞着
而头顶的积雪，越来越多
是不是年复一年，你的诉说？

当所有人再看不见你，忘记你时
我仍能不间断地看见你
害羞地坐在新婚的床上、沾着面粉的手捋着乱发、
缝补我鞋子时流泪.....

对于人生，我们还能说些什么
就像以前那样，相拥着
跳一支舞吧
彼此脚步，前后相随、旋转
你眼中颤动着闪亮的，是转瞬即逝的烟火吗

别人都以为我是独舞，不晓得我拥着你
你是透明的。从你中，我能看到
群山连绵、马咀嚼着干草、溪流缓缓流淌......
而我也正慢慢变得透明，像一条大河

    孤独
很久没有人到这片古老的树林里
寻找挂着泪水的浆果了
雷电劈倒的树
已在沉默中长出了
黑色的耳朵

 落叶书

秋风刮过，无数叶子
鱼鳞般，落到了大地的沉默上
再刮，再落.....

而像鱼鳔一样升起的月亮
浮起高原、石头、以及
古老的刀剑与马匹

大海茫茫啊，当你走进河流
是否听见那紧紧攫住生命的骨头的
讲诉大雪掩埋的落叶的一生

"我有没有像树叶爱树一样，
爱过了？"

一一深陷白纸中的孤独的人
你又是否在红尘轮回里，忘记了
这样询问星空



   星星

有时候
神，也需要把月亮
掰碎了
喂给大地上
生病的孩子

   忘记某人

临睡前，要吃控制血压的药
但打开药瓶，发现里面
竟然不知不觉 空了
心，不由地搅疼

多少人像你一样
忍着，忍着，想过了这夜
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但不想这漫长的一夜
就是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