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如河流般奔涌
三十六都离首都三千里
事实上,它根本称不上都
偏僻、狭小、安静、且有些固执
作为一个小小的村庄
它躲进江南山色氤氲的一隅
一呆千年,无忧无求,沉默不语
但它的确是
我无所取代的心灵的都城
血脉相传与灵魂噬骨的故乡
真的要追溯,也早已不知道
那任皇帝老子一时兴起
在这里封城封邑
事实上,五都、八都、二十八都
像这样的都城
在方圆三十里地,一个挨着一个
我有时候奇怪地想
你是一个怎样的王啊
我的祖宗
以村为都,以都为国,以国为邻
运筹帷幄,睥睨天下
即使臣民千余
却也后嗣衍衍,血脉荡荡
正因为此,直到今天
每个暮春的夜晚
当大地芬芳,天空低徊
当雨水席卷而来
或者顺着窗棂滴答
我都会像一个被抽去筋骨的人
仿佛失去依靠,莫名悲伤
而那一个都城,开始时隐时现
像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母亲的呓语
敲击着半掩的房门
一朵朵乡愁
如河面翻滚的波浪四处奔涌
暗伤巨大而辽阔
在时醒时寐的梦境里
我一会儿奔跑呼喊
一会儿仿佛被安放进了
那个有着四方天井的院落
以及那个院落洒下的
从未远离的时光
无法抵达的村庄
如果是一条河流,逆流而上
再远的路,你也可以追溯
它的源头
但你却无法找到一条隧道
挽留时间
其实只要向东,沿着晨曦的指引
沿着高速公路,400公里的召唤
你就可以站上
那个叫梦山岭的山岗
看炊烟升起,大地静谧
你还可以看见
那个把你奶大的兰娇娘,穿一身青衣
沿着陡峭小路,款步而来,
她眼睛里,忽闪着和年龄不相称的
纯净光亮
当你明白
这是一次你假想中的相遇
这是在一刹的幻觉里
你内心情不自禁的回望与叙事
所有的,细小的,宏大的愿景
从未发生,而你亦未抵达
你的故乡三十六都
它依然故我,与日常毫无二致
村庄早已没有了炊烟
而兰娇娘,也早已在去年你不知道的
某个时刻
你埋头工作的时刻
谈情说爱的时刻
或咳嗽时胸口一紧的时刻
离你远去
陌生的归途
一个身影,出现在冬日的旷野,在暮色苍茫中
南方的乡村,失去了炊烟的指引,变得模糊不清
风吹稻浪发生在一个月前,却似乎经年累月
那些金黄的稻穗,已经远走他乡,或浪迹天涯
大地像悲伤的母亲,在苍凉中沉陷
一切好像都安睡了,静谧,孤独
草垛三三两两,游离在不远不近的田垅
雁阵已远,归乡的人,前程未明
在无边的天幕下,在荒芜的大地间
一个渺小的身影,在十字路口踟蹰
究竟是命运,驱使他回到这久别的怀抱
还是他的灵魂被紧紧拽住,从未远行
当苍白的残阳,无力地隐退在村庄的背后
那陌生的乡村,表情愈加凝重,庄严
夜色像汹涌的大海,呼啸而至
而他就是一叶孤舟,被隐没在飘忽不定的波峰浪谷
像孩提时母亲焦急的惦念
像班头雁在狂风中展翅
他多想听见一声呼喊
穿破暗夜,将沉睡的一切惊醒,让路途坚定
然而他明白,山的那边,机器整装待发
推土机在前进,乡愁在无可挽回地凋零
仿佛滚滚的追兵,排山倒海而来
他携一身风尘,慌不择路,老无所依
追问余生的浮萍
四方天井,在月光下低垂
无论是冰冷的诡异,抑或巨兽、小鬼
都是屋檐下,你一生栖居的浮萍
青苔、忠烈牌坊,还有明代的青砖
石雕的狗,门楣上晦暗的君子兰
还有那张100多年的檀香木老床
一定有不少人的命运与这张老床相连
或在这里出生,或在沉睡,或在这里死亡
你就是那其中的一个吗
就像祖父母在时光里猝然离去
你要么来得太早,要么来得太迟
推开挂着铜环的大门,冬日的村庄素颜以对
无尽的旷野,肃杀的田园
望不穿的苍天
孤鸿寥寥,天空有多遥远?
你又一次伫立在故乡的山岗
试图通过一棵老樟树回到过去
或分辨哪些是牵挂,哪些是思念
但故乡始终沉默寡言
它还不打算,就此还你一个春天
你应该相信,你并不比四十年前的自己
好多少,也并不比四十年后的自己
坏多少,日复一日,漫无目的地活着
像一面镜子,像一部无声电影
你辨不清来自何方,或将去往哪里
最后的最后,一定只剩下深深的卑怯
在贪婪地追问余生
五青山新添的坟茔
五青山是一座矮矮的小山
它在我故乡的西面
满山的苦槠树、油茶树,还有总是长不大的
歪脖子老头松
错落不一,各自生长
在山顶上,一些褚红色的浅质石灰岩
突兀而出
而在半山腰上,一座座的坟茔散落其间
每一位墓主人
都有深藏不语的巨大秘密
他们从不轻易说出
这是我们的祖坟山
小时候,却是我们的惊惧之地
周边苦槠树的果子,早被善爬树的
小伙伴们摘光了
而这里,苦槠树杯形的壳斗早已敞开
露出形同乳房一样的坚果
它以极大的耐心等待被收获
却只能在无望中投入尘土
清明节前
五青山上新添了一座坟茔
我坚韧持重的二伯离世
作为一个铁匠
他一生游走江湖,颠沛流离
生命的终点,弥留之际,他极尽全力
把最后一口气留在了这里
生与死的距离
其实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泥
你无法窥见逝者的世界
更无法感受未知的好奇
四十多年前,我在这里出生
三十多年前,我追随命运远离
若干年后,我必将死亡
却已不能埋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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