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草车
桑地

暮色中，干草车缓缓移动
躬着的身子骨，蹒跚的双脚
正与这片熟悉的大地暗暗较劲
我听见悠悠的吱声，仿佛很久以前
一再安宁的歌谣迎面而来
转弯的时候，车子打了个趔趄
然后停下来，像是要歇一歇
这是晚秋。走过无数次的小路
白杨树叶又落了一层
使乡村的暮色更加暗淡
我仰起脖子，用力叫了一声娘
没有回声。我一时沉默
我怀疑这纯洁的草木，浸透了
民间深层的寂寞
因此她一次次外出又不断归来
把它们安放在家里，又用足够的耐心
让它们暖，让它们爱
就像记忆中安慰遭受冷遇的孩子
她的一生是伴着卑微的植物
和淡蓝的炊烟度过的
她仍在高兴时
拾回一车子的干草
她用一生相信
它们和亲人一样美丽
而我仍旧在深夜一次次梦见早年
她的耳聋消失了，脚步变得轻快
我们走在秋天辽阔的田野
大地之上，村庄苍茫
干草的香四处漫游
像夜以继日的思念
有粮食，有水，又有柴草
这人间多么令人不舍啊
可是时间又何其吝啬
给了她昙花一样的青春
又旋即收回，接下来是一忍再忍的飘落
我祝福的万物已经衰老
我用力握紧的是失去的岁月
我安静地站着，感到了冷
知道风已吹进我的内心
我注视着时间带来的一切
开始珍惜这逝去的一天，一个黄昏
甚至在母亲身边的一分一秒
当我想到总有一天
母亲再也推不动干草车的时候
我心里一阵发酸
并最终听见我内心迟缓的低泣声

 

蜗牛
蓝茵巴拉巴拉

一只蜗牛，两只，三只……
这么多小宇宙
在年轮褶皱里练习慢的咏叹调

柔软的身体，坚硬的壳
一只蜗牛，要练习多少次停顿
才能把自己扛上楼梯

要不，下辈子
我们也做蜗牛吧，触角量着
触角，安抚彼此的沉默

雨来了，我们就躲在叶子底下
一起张开好看的壳——
世界在外面，我们在里面

 

黄河记
葛峡峰 

七月，滚滚的雷声还没有到来
乌云也没有飘过
太阳那么热
三埫地的麦穗那么密，那么沉
麦芒锋利

父亲躬着腰
磨了三遍的镰刃锋利
伴随着麦杆齐涮涮倒下的声音
父亲额头的汗
也一层层落进麦地

整整一个夏天
整整四十年
父亲刈割的汗水
在黄土地里无声滴落
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那年我站在黄河铁桥上
看大河奔涌
我想到金黄的麦浪，银子的镰刃
和父亲山一样起伏的劳作

我看着混浊的黄河水
沉着，浑浊
它的身子里
肯定有父亲咸腥的汗滴
落进麦地的悲壮

 

在采石场
卢冬根

石头，也会绽放
但不像那些花朵
有美丽的脸蛋，芳香的气味
心里还藏着蜜
它们粗砺于外，硬实于内
沉默寡言，从来不想打开心扉
只会在强力的逼迫下
砰地一声，被动破裂
用自己的身体
迸出众多更小的自己
蜷缩在那座山被挖空的眼窝里
像一群走失的孩子

 

布谷鸟的心事
谭捷燕

抓住春天的枝头
重复着，那一句预言
为等待的人，传递信件

露水，打湿的喉咙
阳光里晒干
有时也借跳跃的动作，引起关注
打破了沉闷已久的日子

有谁懂它的孤单
旧的念词间
何尝，不是寻觅心灵的舞伴
一起站在枝头
从清晨，唱到月上

无人懂时，低头
把心事，藏在羽毛下的褶皱里

 

空谷
陈中明

一只山鹰飞过时
掉下的一片羽毛
在不可预测的深渊中

以鹰本能的气魄奋飞
一粒缘自生命的载体
有着灵魂的轻
也有着灵魂的重

死亡的旅行
在无边的黑里
探索光明的奥秘

 

清明
五龙子

站久了
风穿过肋骨的祠堂
泥土深处传来空碗的回声
柳条低拂清扫碑文

雨滴在瓦片上数念珠
我们折叠的纸船顺溪而下
漂过三座石桥后
沉入祖父晒过渔网的浅滩

燕子剪开晨雾时
纸钱飘成黑蝶
而所有石碑都在悄悄生根
顶破春泥的蕨芽举着露珠

未烧完的家书蜷成灰蛾
扑向野草年复一年返青
那些跪拜过的膝盖
把我们的名字在苔痕里越埋越深

 

背着菜苔坐高铁
清水灵子

把命运交给背包，斜倚车厢一角
随同颠沛的旅人，暂时安稳
它们一根挨着一根
彼此致意

还未醒来的露水，藏在保鲜膜里
为一路的奔波，提供养份
菜苔顶部黄色的小花，还开着
并不悲伤，仿佛一颗颗耀眼的星子
竭力照亮，离开时的那片土地

车窗外，一片云包藏的雨
在我眼底落下，此刻，我确信
背着菜苔，从湖北到天津
能精确算出，一个母亲的
牵挂，有多长

 

时间之外
余史炎

我的欣喜，仅在节日前后
一只南下的燕子，在途中
在北方的尾音里，南方的序曲后
听着刻画事迹的牌匾
或是灯光下，宣读着的荣誉

汽车、楼房与行道树，彼此应和
唱着同一种调子，如同经典中的纸字
在春日里翻开
这一切，富有秩序，为存在命名

——对节白蜡、小叶紫檀与九里香
于城中的园林、庭院，在光的影子里
醒目地标示着生命的生长与边界
习惯爱上早一步，或晚一程
错过伊自身完美的结构

这个黄昏，光为古城墙勾勒出轮廓
曲曲折折的。余晖落下来的一部分
恰巧是我欣喜的一部分
洒落在韩江边上的丛林中
在一枝一叶间照见
童年的柔软，遗落在此
老年的温和，提前到来

 

他的眼睛
风云十二月

他的眼睛暗淡了
妻子卧在病床上
他陷入白色的深渊

想起工地上机器的轰鸣
烈日锤下来，身体不断过滤出汗水
那么沉重的日子，眼睛依然有光

几个月前，他的父亲从病房归隐山林
母亲拿起白色的药丸
像举着白色的旗帜，向高血压投降

中年的体魄可以扛起一座山的重量
却难以在导尿管输液管，这么柔软的事物里矗立
他的眼睛暗淡了